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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車輪碾過殘雪，激得冰碎飛濺, 衛(wèi)放三魂飛了一魂, 六魄也只剩得三魄, 坐在車中，倒著死魚眼，叫小廝給自己揉著額頭腫起的大包。

    樓淮祀正在氣頭上, 一心想早些趕去小丫頭身邊，把自己的舅兄忘在了后腦勺。還是樓競有些過意不去, 從懷里掏出一瓶去瘀消腫的藥油遞給萬放以示賠罪。

    衛(wèi)放有點欺軟怕硬, 樓競飛檐走壁, 長刀不離左右，一看就不是心軟好欺的, 噙著淚抱怨道：“堂兄, 你下次能不能好生現(xiàn)身, 不要再這般神出鬼沒的，我這心疾沒犯, 腦門先倒了霉?！?/br>
    “堂兄？”樓競斜眼，這才幾天自己就多一個堂弟了。

    衛(wèi)放道：“我和阿祀至交好友，叫你一聲堂兄不為過?！彼有P手笨, 自己摸著腫包直唉喲,  “他的兄長便是我的兄長，我的meimei便是他的meimei。為了我meimei們，阿祀可焦心了?！?/br>
    樓競冷冷一笑，不愿跟這種傻子多說一句的廢話。

    馬車將到府衙, 前面人多堵道，車馬不通，樓淮祀等了會，等得不耐煩，甩開車簾就跳下了車。衛(wèi)放愣了一下，掩著腦門的腫包跟著下了馬車。

    還沒走幾步路呢，樓淮祀見前頭立著一人，兩眼一亮，忙伸手:“誒，老李！我外祖父不是國回宮了嗎？你怎一人跑了出來？”

    李內(nèi)侍帶著兩個小黃衣，吐出一口氣，道：“圣上讓奴婢給小郎君傳話：有你什么事？火急火燎、火燒上房的？跟只猴似得滿街亂躥?！?/br>
    “怎會沒我什么事”？”樓淮祀頓時不干了，上前一把摟著李內(nèi)侍的肩，“老李，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小丫頭的事我怎能置之不理，況且我覺得這事透著古怪，你透露一點，里面有什么玄機？”

    “再有玄機，那也是京兆府尹的事，你這殺氣騰騰的跑去干嘛？擾亂公堂？堂上審的是朝上御史大夫的案子，大理寺卿、吏部侍郎一同監(jiān)聽，你去干什么呀？”李內(nèi)侍揣著手，“圣上說了，不許你胡鬧。你要是關(guān)心，你就在外頭呆滯著，不許進去生事?！?/br>
    樓淮祀笑道：“我能做什么？我無官無職，一身白衣，不就怕小丫頭膽小，被嚇著，陪她在公堂上站著嘛?！?/br>
    “小丫……呸，衛(wèi)小娘子公侯千金，府尹沒事嚇她干嘛？”李內(nèi)侍仍不松口。

    樓淮祀整個人沒骨頭似得挨著李內(nèi)侍，把李內(nèi)侍都壓得塌了肩：“我來時琢磨著這事有些不對之處，這府尹好似有些古怪……”

    “胡說，京兆府尹端方穩(wěn)重，為官也算身正?！崩顑?nèi)侍不情不愿又添上一句，“圣上還說了，奴婢要是攔不住你，就別去回去見他老人家了？”

    樓淮祀全不以為然，笑道：“這分明外祖父跟你說笑呢，離不得你伺侯?！?/br>
    李內(nèi)侍大驚失色：“唉喲，可不敢如此說話，奴婢是哪個牌位上的人？只有奴婢離不得圣上的，奴婢就是死也要跟在圣上身邊?！?/br>
    “老李，要不你跟我一道去？看著我，別讓我胡鬧？”樓淮祀大覺可行，攬了李內(nèi)侍抬腳就走。李內(nèi)侍一時不察，竟被他裹挾了過去，他一個內(nèi)侍又上了年紀，力弱氣薄，只得隨著樓淮祀去。

    .

    衛(wèi)繁姐妹三人站公堂都有些不知所措，堂上坐著的仨人，大理寺卿頂著冷硬的棺材臉，吏部侍郎抬著個下巴，倒是中間的府尹和顏悅色，笑瞇瞇的，只看著不大親切，反倒像心懷鬼胎。

    衛(wèi)繁看得心里直發(fā)毛，再看看一邊的謝知清，舊衣布巾，瘦削蒼老，乍看與街頭背手閑逛的老翁無異，細看便覺他目光有如霜刃，又利又冷。

    謝知清見她直盯著自己看，斂容一笑：“小娘子，老朽臉上有什么樣臟污？”

    衛(wèi)繁趕緊搖頭，覺得謝知清還不如不笑呢！等她將目光移向謝老夫人，與老人家倆倆相對，衛(wèi)繁驚得差點沒有失聲尖叫。她日常見的幾位老人家，國夫人雍容富態(tài)，一天到晚都是樂呵呵的；隔房小祖母長年禮佛茹素，也是恬淡從容；便是謝家老太太，瘦歸瘦，卻也慈眉善目、頗為親切。

    眼前的謝老夫人卻著實嚇人，蒼老得活似只剩一口氣，露出的手瘦骨嶙峋，指甲又厚又硬還泛著黃，臉上薄薄的rou掛著千層萬褶的皮，她背駝，脖頸前伸，頸間老皮扯著下巴尖。偏她又是一身誥命大裝，那真是華袍裹著腐骨，錦繡包著死皮……

    就仿佛……就仿佛……謝老夫人要是一口氣倒不過來，不用殮裝就可以放棺材里加蓋入土。

    謝老夫人正生氣，見衛(wèi)繁無禮，斜過眼珠瞪了她一眼。這一眼，直把衛(wèi)繁的汗毛都看得豎起來，強忍著驚嚇不著痕跡地往衛(wèi)絮衛(wèi)紫那移了兩步。

    另一側(cè)的謝夫人孤立在那，如泥雕石塑，良久，才微微側(cè)過臉來，死水般的雙眸里露出一點歉疚。

    衛(wèi)絮也是強撐著不露出怯意來，這事本是她的主張，衛(wèi)繁和衛(wèi)紫因她的緣故才身渉這種刑獄之地，衛(wèi)絮自要維護meimei。

    府尹哪會為難她們，衛(wèi)家雖不復(fù)昔時榮光，衛(wèi)詢給還活得好好的，能讓禹京和尚道士掩面避走的能人，府尹是半點不敢得罪。他笑著道：“小娘子不必慌張，不過問問，你們可曾遇見過謝夫人，將那日的事細細轉(zhuǎn)述一遍就好?！?/br>
    衛(wèi)絮屈膝一禮后便將施粥時遇到謝夫人的前后細細說了一遍，她口齒伶俐，記性又佳，不增一字妄猜，也不漏半點所見。

    謝老夫人又快氣暈過去了，坐那拿拐杖點著地，怒道：“我謝家雖清貧，也得溫飽，哪里用她去衛(wèi)家粥棚要餅要粥的？可見我兒媳，要么是失心瘋，要么是你們串通一氣扯謊?！?/br>
    衛(wèi)絮滴水不漏道：“我不知癔癥失心瘋何狀，不敢妄斷，只與謝夫人交談，一問一答間并無不妥之處。謝夫人來粥棚領(lǐng)粥，大廳廣眾、眾目睽睽，如何說謊做假？”

    謝老夫人雙唇抖動，道：“便算小娘子沒有扯謊，她去要食便是不清醒，老身是沒半句冤她。一個瘋婦，我兒心慈好生將養(yǎng)家中，誰知跑去胡亂語，勞煩得府尹開堂，大理寺卿、侍郎臨監(jiān)審，實是荒唐至極?！?/br>
    衛(wèi)繁怕歸怕，嘴上還是要反駁：“可我聽聞，謝御史自己春時還親去采春菜，那謝夫人冬日去領(lǐng)粥也沒什么不妥??！許謝御史找野菜，不許謝夫人領(lǐng)粥？”

    謝老夫人頓時從椅子上蹦了起來，一指衛(wèi)繁：“滿口胡言，你個……你個小丫頭，無禮，無禮?！?/br>
    謝知清扶住顫顫要倒的老娘：“母親息怒，這位小娘子心思純良，說得也無不妥之下，我采得菜，我娘子自也領(lǐng)得粥餅。不過，春菜是我親手采之，粥餅卻是嗟來之食，老朽不授之……”

    “可是……”衛(wèi)繁委屈道，“可是……我家也沒嗟啊，我和大jiejie還有meimei都在粥棚，家中仆役也都是好聲好氣的?！?/br>
    謝老夫人一拉謝知清：“兒，他們這是要辱你，害你?！?/br>
    “不是殺女案嗎？怎么論起風骨斯文來？”樓淮祀攬著李內(nèi)侍，拉著衛(wèi)放大搖大擺踏進府衙公堂，捎帶著沖著衛(wèi)繁一眨眼。

    衛(wèi)繁只差沒捂著臉偷笑，往衛(wèi)絮那邊躲了躲，心下卻安定了好些，連謝老夫人好似都鮮活了一些。

    府尹頭痛欲裂，哀嚎不已：這祖宗怎來了？

    樓淮祀笑嘻嘻道：“那日大雪紛飛，我饑寒交迫，恰逢衛(wèi)侯府施粥餅，就去要點吃的，討碗粥乞塊餅。并無嗟來之事?！彼x夫人微一揖禮，“雪天一別，夫人可還康健？”

    “有勞樓二郎君掛念?！敝x夫人笑回，“托福，一切安好?！?/br>
    樓淮祀狀若吃驚：“夫人身陷囹圄，竟是一切安好？”

    謝夫人答：“心安?！?/br>
    府尹實在看不下去，正要怒罵就見李內(nèi)侍不陰不陽地立在那，當下將怒容一收：“李內(nèi)……”上皇身邊人，有他在，跟姬景元親臨也不差什么了。

    “咳嗯?！崩顑?nèi)侍清清嗓子，“府尹只當不見奴婢，這堂上無有奴婢這人就是?！彼麃G開樓淮祀湊上來的手，往角落一站，無聲無息的，真充起不在來。

    衛(wèi)放整個都呆了，傻呼呼地看著謝夫人，矮院舊門扉，當年他帶著小廝從謝家院墻翻進去，在院中曬著豆子的謝夫人吃驚不已地扭過頭，然后無奈一笑，過來看他可有摔傷，又道：怎這般頑皮，跌跤了可怎生好？

    他翻進她家闖禍，她非但沒生氣，還給他沖了一碗粟米羹，炒香的粟米混著碾碎的胡桃，放兩撮黑白芝麻，再擱幾片棗片，雖都是尋常之物，卻是香濃無比。

    “夫人……”衛(wèi)放呢喃。

    謝夫人朝他一笑，微一頷首。

    衛(wèi)放不知怎的，心頭一痛，立馬沖口道：“雪天我見著夫人了，我看夫人神思清明得很，半點不像有癔癥。你們謝家誣她有病，不就為堵她的口，不叫她說話？我看謝御史殺女□□不離十。”

    “你放肆。”謝老夫人仗著年老，就要撲過來拿拐杖打衛(wèi)放。

    衛(wèi)放指著謝老夫人，沖府尹叫屈：“她咆哮公堂，她倚老賣老，她作威作福。”

    府尹瞠目，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他特意趁衛(wèi)放與樓淮祀去了保國寺，才叫差役請的衛(wèi)家女，就怕惹來這種既不講廉恥、又不顧體面的。大理寺卿的棺材臉快變成棺材底，小兒荒唐，打一頓就老實了……

    謝夫人卻在此時冰涼地看了眼謝知清與謝老夫人，忽地開口道：“謝知清殺女，是因小女失貞，他嫌女兒辱極門風，傷及他的臉面，有損的他的清名?！?/br>
    一直泰然自若的謝知清這才臉色驚變：“你……你……”

    “我既告官，自會無有隱瞞，我不是你，將此引為奇恥大辱。小女被污，非她之錯，該死的不是她，無顏見人的也不是她?！敝x夫人笑起來，“御史大夫，你糾察百官，以cao行品德立世，敢問狼子污了清白女子，哪個該死？”

    不等謝知清答，謝老夫人搶道：“行惡之人該死，被污的女子清白既失，也無以立世。孫女兒知恥，尊婦德，她是自戕的，和我兒無關(guān)?！?/br>
    “自戕？”謝夫人又是一笑，“十月之后自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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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謝老夫人這回真的快暈了，快枯朽的身體抖得快要散了架, 看向謝夫人的目光摻著毒藥。

    衛(wèi)繁姐妹從不知道一個人的目光竟可以這般惡毒, 好似厲鬼索命一般。

    謝知清并非蠢人, 看謝夫人的架式，那點僥幸頓時湮滅，蒼涼一聲長嘆：“夫人, 此中多有無奈！”

    “不許說，不許說。”謝老夫人已駭?shù)蒙? 不管不顧地將拐杖一丟, 嘶聲道, “你……你多說一字，我就碰死在堂前, 你為人媳逼死婆婆, 人間陰司都容不得你, 老身做鬼也不放過你?！?/br>
    府尹正要叫差役去攔，樓淮祀在那翻翻白眼, 搶道：“老夫人，你口口聲聲罵你兒媳不孝，既是不孝媳, 你碰柱抹脖子懸梁, 她不拍手稱快，難道要哭著喊著心疼？”不等謝老夫人背過氣，又開口道，“再說, 這堂上，高官在坐，一眾差役如狼似虎，你這尋死覓活的，一看便是裝腔作勢，哪里死得了啊?！?/br>
    李內(nèi)侍站角落，心里暗暗叫苦：祖宗，你再不閉嘴，謝老夫人真要死了，還是讓你的臭嘴給氣死的。

    謝知清惱怒至極，扶住母親，出聲道：“樓二郎君，我母年事已高，雖有偏執(zhí)之處，你為幼，也當敬之，怎能口出譏諷，出言羞辱？”

    樓淮祀吊兒郎當?shù)溃骸爸x御史，先有長者不慈，后有晚輩不敬，世所常見?！?/br>
    府尹也道：“老夫人還是先就座，既開堂審案，哪有讓原告人閉嘴之理。”他也是個周全人，擔心謝老夫人撐不住，一口上不來，死掉了，體貼地叫了郎中在堂上候著。

    那郎中更是周全，帶著小藥童，擺開金銀針，屏氣凝神地提防著謝老夫人昏厥猝死。

    堂上的吏部侍郎下巴又抬高了一點，鼻孔里透著絲絲的幸災(zāi)樂禍之氣，實在是謝知清招人恨啊，他們吏部不知被姓謝的搞掉多少人，腿都差點瘸了。

    謝老夫人被扶回椅子坐上，搭在謝知清胳膊上的抖如篩糠，一雙眼死死地盯著謝夫人。

    謝夫人也是一嘆，道：“婆母，謝家這個污泥坑，埋著污爛之事，也是時候翻出來見見這天日，也好看看這天下還有沒有善惡公道。婆母年逾古稀，許還嫌命短，兒媳卻是活夠了，想從頭至尾，細細說說謝家藏著掩著埋著的惡臭之事。”

    “不死不休……”謝老夫人低喃，整個人往前一撲，這回是真的暈了過去。

    府尹一揮手，讓郎中給謝老夫人診治，沉聲令道：“謝夫人，請細說?！?/br>
    衛(wèi)繁姐妹幾人不知不覺漸漸退到了樓淮祀與衛(wèi)放的身邊，他們雖年少，少經(jīng)世事，又不大聰敏，此時，也知謝家定藏著不能見人的事，不然，謝老夫人不會嚇成這模樣。

    樓淮祀看了眼謝夫人，心道：她果然不想活了。

    “謝知清在京中無親朋無故友，此事在京中應(yīng)不是什么秘事，諸位定都有所耳聞。但，并非如此，多年前謝家曾寄住過謝知清的一個侄兒。”

    許是謝知清孤絕一人的名頭太過響亮，府尹與吏部侍郎竟都面露異色。倒是大理寺卿點頭：“夫人不曾說謊，確有此事。不過，據(jù)我所知，這個侄兒寄住不到半年，便受不得謝家清苦、謝御史的嚴苛，回了老家故地?！?/br>
    謝夫人福一禮，笑道：“宋正卿只知一，不知二，容小婦人細稟?！?/br>
    “你說。”大理寺卿抬手以示。

    謝知清微闔雙目，面如死灰。

    謝夫人嘴角噙著一抹笑：“謝家族譜，謝知清這一脈只他一人，然而，老夫人共育過五子，長子三歲夭折，生二子又死于襁褓之中，再生三子，又是早亡，育下四子時得高人指點，將此子寄送別姓人家。也不知老天有眼還是沒眼，等老夫人生下謝知清后，這二子竟都得以保全，平安無虞長大成人?！?/br>
    “這般說來，謝御史還有同胞手足？”府尹追問。

    “是?！敝x夫人答道，“他們兄弟雖無往來，不甚親密，卻知底細，逢年過節(jié)偶也有禮相送。農(nóng)家清貧，我那個伯兄辛勞困頓，十多年前已經(jīng)過世了。這才有了謝家遠侄來京投奔謝知清?！?/br>
    樓淮祀已猜得大半，只覺此事令人作嘔，很想讓衛(wèi)繁掩耳，不要再聽。

    他猜到了，大理寺卿也猜到了，看向謝知清的目光滿是不可思議，“哦”了一聲，又問：“親侄子？”

    “是。”謝夫人臉上都是寒浸浸的殺意，“謝家家教甚嚴，女子尊婦德女規(guī)，不讀詩書，只工針指，平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清明燈節(jié)都不許踏青觀燈，哪見得外男？”

    “就是這個畜牲不如的謝家侄，做下天理不容之事，jian污了小女?！敝x夫人猛得擰首怒視著謝知清，“謝御史，此事真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