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jié)
樓淮祀騙他:“后年就走了?!?/br> 小學生大驚:“那我更要學快點,趁著這兩年的好光景多撈些錢米存將起來。”還發(fā)愁道,“那些水匪知道知州走后,定然死灰復燃。果然我命道不好,投生了棲州,唉!” 樓淮祀不滿:“縱是我后年就走,今年清剿了匪寨,后年就又卷土重來了?” 小學生笑道:“知州走后,多少要冒出來幾撮,他們劫了別人,別人活不下去,再去劫下一個,一個劫一個劫,就劫出一寨的水賊?!?/br> 樓淮祀吃驚:“你說得有理啊?!?/br> 小學生不由自得,昂起首挺起胸,驕傲不已。 “那你在書院時學的什么?”衛(wèi)繁拉開荷囊,取出幾塊杏仁糖酥遞給他。 小學生接了謝過,笑著道:“小人跟老師學得補水缸?!?/br> 衛(wèi)繁疑惑:“這手藝緊俏?”水缸這種物什,不大壞吧?再說,壞了重買個新的便是,也不值幾個錢。 素婆道:“貧家使喚家什,能修便修,能補便補,從來沒有磕絆就換新的?!?/br> “原來如此?!毙l(wèi)繁點頭,又道,“可這些粗笨的物什,尋常也壞不了?!?/br> 小學生嘴里噙著糖,眼一瞇,現(xiàn)出一點壞相,手舞足蹈道:“不怕。夫人不知,棲州雖到處是水澤,家常吃的水也要挑來缸中澄上一澄,家家戶戶都有水缸,就擱門前屋后?!?/br> 樓淮祀盯著這小毛孩子,怎么看這小子肚子里裝得都是黑水。 果然。 小學生道:“我有生意就千萬好,若是沒人找補缸,趁黑了夜,將缸破個縫,可不就生意上門?” 衛(wèi)繁大吃一驚:“這……這,哪能藏著這樣壞心。再說,仔細逮著你,將你腿打斷。” 小學生很想得開:“打斷了我的腿,也是應當?shù)?,我砸他家缸,他斷我的腿,他消了氣,我也了領(lǐng)這個罰,過后我尋我鄰家學跌打的阿哥治腿,我鄰家阿哥為此也開了張,鄰家阿哥賺了錢,就能買對街阿弟做的藥杵……” 樓淮祀撫掌,有來有回,有回有來,良性循環(huán)啊。這么一算的話,夜時砸口缸還能牽起一條的買賣興隆。 小學生微紅著臉,嘿嘿嘿得樂。 衛(wèi)繁道:“那……若是你斷得不是腿,而是性命,那可如何好?” 小學生還樂呵著呢:“那也不打緊啊,我家中還有兄弟姊妹呢,爹娘不差我一個。我死了,做棺材的師兄倒有賺頭,還有學扎紙馬……嗯,那時我家中若是有點積余,阿爹阿娘說不定能燒一副紙馬,手上不得閑的話……唉……”他搖搖頭,“學扎紙馬的阿叔可沒買賣開做嘍!”真是死了還要擔心阿叔開不了張。 樓淮祀也郁悶,把小學生打發(fā)走,這,一個做棺材的,刁得將棺材刨得紙薄,一個學補缸沒有生意就要趁夜痛下殺手砸缸。 棲州的百姓真是從頭到腳,哪哪都不對。這小學生的爹娘憂慮兩年后清剿的水匪會起死回生,他本來聽得好笑,不過鄉(xiāng)民的杞人憂天,端看這些小不點的的品性,還別說,可能真會春風吹又生,剿了這一茬,另一處倒冒了芽。 他要是真的離任也就罷,眼不見為凈,反正不關(guān)他的事,可他后年還要在棲州呆著呢,有這么些跳蚤在暗處蹦噠,就讓他全身癢癢。 他老人家還想等著棲州太平后,帶著衛(wèi)meimei好好游游湖,賞賞景呢。 樓淮祀多疑的脾性又冒了出來,一點不好,他能想到十分去。衛(wèi)繁卻是柔軟心腸,只覺得那小學生的性子有點偏歪,哪有把人缸砸了再去補的,可虧他不是學做棺材的,不然,豈不是一要殺人? 公輸老先生趁他們夫妻二人轉(zhuǎn)著小心思,負手過來道:“小郎君,子離先生與梅明府所慮是真,治標不治本,乃無用功。” 樓淮祀還嘴硬:“我又沒甚廣大神通,能有什么法子,再說了,冰凍三尺非一日寒,這是棲州的頑疾。” 公輸老先生笑呵呵道:“小郎君只依著自己的心意,能伸手不吝搭手,便是仁厚。” 衛(wèi)繁有聽沒懂,不過,似有理,那在旁點頭就差不了。 樓淮祀一眼瞄到她憨憨點頭的模樣 ,笑起來:“meimei點什么頭,人老成精,公輸老頭、賈老頭,還有個梅老頭,都是老精老精的,說得話,一個字也信不得?!?/br> 衛(wèi)繁用胳膊肘輕頂了下樓淮祀,好叫他不要胡說八道。 公輸老先生呵呵直笑,開口道:“子離先生識得不少人,好些閑賦在家呢,小郎君不若將人請了來?!?/br> 樓淮祀長仰天長嘆,公輸老頭也學壞了。他小師叔結(jié)識的人,哪有這么好請的,孤僻的,恃才傲物的,古怪桀驁的。能花錢請來的,實是最平易近人的。 譬如俞子離忘年交李散,一手丹青驚才絕艷。只看畫,定以為李散是個美姿容的風流客,但,李散本人真是古怪異常,專好裝病,動不動就一口氣上不來,兩眼往上一插,頭一歪,身往地上一溜,綿綿倒地。與他攀談的,同樂的,同座的無不受驚嚇,以為李散突發(fā)心疾什么的死翹翹。李散的仆童聞訊而來,嚎陶大哭:郎君凄凄,倏然身赴泰山,身畔無妻,膝下無子,好不孤凄。 李散的狐朋狗友心酸不已,雖是酒rou之友,不差幾兩銀子,大伙湊湊,給李散辦了喪事。棺材抬到一半,抬棺的就聽到棺材里“嗵嗵”的敲板聲,以為詐尸,唬得棄棺而逃,李散從棺材里坐起來哈哈大笑。 死而復生,奇而詭之,一開始大伙紛紛引以為奇,拎著鮮果點心,抬著羊羔美酒去看李散,著實熱鬧了好一陣子。 時日一長,眾人回過味來,姓李這廝別是裝死戲弄人。 李散的友人都不干了,他們的銀子又不是大風刮來的,還為此掉了不少男兒淚,傷財傷身。無論如何,李散得給個說法,沒說法,至少辦喪事的銀子得先還來。 李散是個過手沒的人,哪有銀子還,被友人狗攆雞似得攆得滿城跑,末了無法,說自己還陽是得了閻王的親睞,在陰間受了封,在陰司當太行令。 李散畫畫得好,還特別會鬼扯,扯得神乎其神,把他的狐朋狗友誆騙得怔愣訥訥。陽間的官是官,陰間的官也是官,怎么滴也要敬著些,在陽間時打好關(guān)系,死了也好有個投奔的。因此,幾人也不要銀子,還給李散捧臭腳。 只這些酒囊飯袋,嘴巴跟敞口盆似得,將李散在陰司當了太行令的事嚷得人盡皆知。大多人聽過,一笑置之,卻有那閑得頭腳發(fā)慌、沒事找事的,就一門心思要找李散的麻煩。 這里頭就有現(xiàn)在的太上皇,當時的皇帝姬景元。姬景元聽了這市井之說,當即就怒了,什么玩意就當了陰司的太行令,還不要臉吹自己通人、神、鬼語,他老人家貴為皇帝之尊都沒和閻王坐一桌吃個酒看個歌舞什么的,你李散只會畫個畫就成陰司的官家人了? 姬景元很不滿,要問罪李散。 李散戰(zhàn)戰(zhàn)兢兢,人都快上斷頭臺了,斷不敢說自己的扯謊,不然就是欺君大罪,遂一口死咬了得陰司的授官,至于真假…… 真假皇帝有本事去陰司問啊。 姬景元不管:我是皇帝,我是人間帝皇,天之子。老子問你真假,你得自辯,還敢讓我老人家派人查探。再嘰嘰歪歪的,現(xiàn)在就送你去陰司當太行令。 李散沒辦法,用鬼畫符畫了張陰間的授令,連閻王令都有。 姬景元看得有趣。又將李散嚇得跟只鵪鶉似得,身心舒爽,他老人家是寬宏大量的明君,讓李散畫了一張《神游十殿圖》,放他歸家去了。 偏李散覺得生命有了保障,開始抖了起來,先吹自己的畫技,得天子之贊賞;再將自己陰司太行令的名頭坐實,說得人間帝皇的首肯。天天在外招搖撞騙,斂了錢財去花樓斜狹一擲千金。 姬景元這就不高興了,都放姓李的一馬了,還要興風作浪?于是,他老人家就派身邊的太監(jiān)去喝問李散:你這個陰司太行令,怎得天天在人間,一點活也不干的?惰職?豈不連累姬家皇朝子民的聲譽。 李散逍遙沒幾天,被這一喝問,心里頭瓦瓦涼,皇帝一日間cao勞國事的,怎還有閑心管自己?愁苦間惡向膽邊生,既君皇發(fā)了話,不死怎么去當太行令? 自此,李家動不動就辦喪事,嗩吶鑼鼓喧天,紙馬紙轎鋪陳,水陸道場排場,雇來的孝子賢孫披麻戴孝哭聲震天。 親眷鄰舍友人看這架式,拿不準李散到底死了沒,沖這場面,也得上門送點喪儀。 李散的兩個仆童一個端著個盤子,一個擎著小秤。接一份喪儀唱一次名,怎么唱呢?這般唱:楊天府楊三郎楊遇清送友極樂天,隨禮一錢六分。 好友西去,送葬隨禮隨個一錢六分,丟人丟到西天去了,還有顏面在市井行走? 楊姓友人以袖遮臉,都沒有臉坐下來吃宴席。 隨后的親朋鄰舍一看這架式,暗道:不好,他李散死了,不要面皮,我等還在人間,丟不起這人。那些個原本只打算擱幾個銅板蹭一頓酒席的,不得不割rou放血,多出點銀錢。 金銀俗物,來亦來,去亦去,千金散盡還復來,最可恨的還是李散這廝,只因沒三日,李散又還陽了,光明正大坐在餅鋪里吃著餅就著酸湯。 上去斥問,李散一拂衣袖,他在陰間辦完公事,閻王準他回家,早起吃塊餅,吃碗酸湯不是情理之中的事? 狐朋狗友幾欲吐血,怒道:“事不過三,你再詐死,我拿斧頭劈你棺材?!?/br> 李散渾不帶怕的,一指皇城:“我乃奉皇命赴陰司當值,你是要攔呢,還是不應許呢?” 友人氣得面皮都青了,嘴上卻是半個字都不敢再禿嚕,等得李散選定黃道吉日又死了,不甘不愿地還要奉上喪儀。 姬景元惱怒非常,姓李的真沒半點風骨,愛訛人錢賤只當他為人怪誕,可遇強即縮頭,強去又伸脖的嘴臉就有些難看了。 文武百官一面唾棄李散,一面又苦口婆心勸誡君皇。堂堂九五之尊,跟這等疥癩似得人物計較,太跌份太跌份。 李散很識時務,今上對自己不大中意啊,手里劍搖搖欲墜,哪日落下,自己就要人頭離家去了,得找條大腿抱抱。他思來想去好幾宿,有了。仗著畫技借了公主的門路跑姜皇后那獻媚了。得了懿旨后,費盡全身心血給姜皇后畫了一幅畫。 姜皇后人到中年,風韻猶存,在李散的畫中,更是有如西天神女,見之忘俗。端莊又嫵媚,雍容又嬌憨,七分容貌在李散筆下翻了好幾番,更妙在畫中人物并未輕浮得將人畫年輕。 姜皇后得了畫之后,大喜,厚賞了李散。 姬景元差點沒把鼻子氣歪,這廝居然跑去討好他老婆,唉,為了這等小人跟自己老婆吵架不大劃得來,算了算了。 李散偷樂半天,盼他進監(jiān)獄的親朋四鄰氣得暗罵半天街。 好在,李散得了姜皇后的一大筆的賞銀,喪葬辦得沒有這么勤,親朋們真是長舒一口氣,感念姜皇后仁慈。 到如今,皇帝換了姬央做,李散還在那辦喪葬收銀子呢。 . 也不知這等人物是不是都與草菇類仿,都是扎了堆一道,如李散這種,在俞子離的結(jié)交人之中,癥候還是最輕的。 李散的狐朋狗友有位姓楊,名略,就是那小氣鬼楊遇清的本家,楊遇清不過小氣,好歹赴友的喪葬還會掏個一錢六分出來,且還知羞知恥,被人扯笑還知道要拿袖子遮臉。 楊略可不知羞,楊略小氣得理直氣壯,他非但一毛不拔,白吃不說,還要順走一些。若你與他理論:大家朋友,今日我請客,明日他做東,幾時輪到你?楊略不慌不忙,摘下比臉還干凈的荷囊,翻個底朝天,笑呵呵道:“明日、明日、明日置席柳頭東?!?/br> 要是再問明日是幾時,楊略就要耍賴了,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待得明日至,方知明日是幾時。 只進不出的楊郎君寫得一手好字,他不似李散這種只會詐死的無業(yè)游民,人可是入過中樞干過書令史的,只是這等只進不出的脾性,眾人都嫌他,大伙一道吃個飯,這廝連一個銅子都沒掏過。 未見如此小氣之人。 楊略也委屈,還是同僚呢,連一個銅子都要跟他計較,未見如此計較前輩。 這乍一聽,似乎還挺有理的。 楊略這個書令史沒干多久,就因犯錯被削成了白板。沒事干的楊略一時沒個著落,天天聞鼓而起,四處蹭吃蹭喝,此君生得還不錯,又寫得一手好字,除卻小氣,實打?qū)嵰粋€才子,在友人家蹭著蹭著,就把人家的美妾給蹭走了。 友人不防當了烏油油發(fā)綠的忘八,牙一咬,算了,不如成全一樁風雅事,將美妾送與了楊略。美人慕楊略才貌,歡天喜地地收拾了包袱,跟楊略家去了。 楊妻被唬一跳,看看美妾,膚白賽雪,發(fā)堆如云,眼橫秋波,唇紅若珠,實打?qū)嵉囊粋€大美人啊,惜乎人美眼瞎,竟看中楊略這種屬貔貅的。 美人不但眼瞎,還心盲,將自己的金釵銀鐲典了金銀,將各種佳肴珍饈養(yǎng)著楊略。 這……這到哪說理去?哪家不是家郎拿金銀養(yǎng)著美人,楊家倒好,美人養(yǎng)著家郎。 楊略半點都沒覺得不對,心安理得吃用自家美妾的,還是楊妻過意不去,臊得面皮紅紫,托了娘家,將楊略塞國子監(jiān)去了。 一腳將夫君踢出家門后,楊妻語重心長對美妾道:男兒郎多薄幸,金銀雖是俗物,還是多留一些傍身為好。 美妾聞言,羞答答地取出一沓楊略練字的廢稿,嬌滴滴與楊妻道:“娘子,婢妾聽聞郎君的字一字千金呢?!?/br> 楊妻:“……”半晌,“夫君金銀舍不得,筆墨上也是小氣的?!?/br> 姜妾未語先羞:“娘子,夫君在國子監(jiān)里,宿半月方能歸家。”、楊妻一聽,有理。妻妾二人將楊略的廢稿換了金銀,在家裁新衣打首飾吃美酒聽絲竹……楊略……楊略還在國子監(jiān)那蹭吃蹭用呢。 半月后楊略休沐歸家,妻妾去了新衣?lián)Q上舊裳,雙雙攜手出來迎接,妻賢妾美,楊略享盡齊人之福,酒足飯飽后,紅袖添香寫寫字,嘖嘖,美。 楊略的字委實是好,先前眾人求一字而不得,現(xiàn)在楊妻與楊妾私下賣出了,眾人都幫著遮掩,這一遮掩,足足過了半年,東窗事發(fā)。 楊略哭得跟死了十八代祖宗似得,在自家門口棗樹下,鋪張破席,著一身白衣,披頭散發(fā),日夜嚎哭。 楊妻楊妾賠了半天的小心,一妻一妾低聲下氣又是哄又是勸,楊略還是跟摘了心肝似得。 “郎君待如何?”楊妻嘴巴都快說干了,見楊略還是要死要活的,脾氣也跟著上來。 楊略哀哀道:“娘子與阿柳將我的字要回來?!?/br> 楊妻與楊妾面面相覷,要個屁的回來,全換了銀子買作衣食了,食都進了五臟廟,衣都舊得褪了色。 “物去不得回,阿郎莫說癡話?!?nbsp;楊妻板著臉,漠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