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聲嘆息，又并不意外。

    韓蟬這?個(gè)人，智多近妖，走一步看三步，似山間精靈鬼魅，看?得見，卻永遠(yuǎn)摸不著。

    “不必再拖延時(shí)間了。”韓蟬自回憶中抽離，冷眼看他：“交出玉璽，我饒你一命?！?/br>
    說著，手中劍又入一分，毫不留情。

    李蹤悶哼了一聲，卻是眼也不眨地看著他：“我告訴你，玉璽在哪……”

    韓蟬聞言正要拔劍，卻不料他雙手握住劍身，將鋒銳劍身全然送進(jìn)了身體里。韓蟬一驚，下意識(shí)后退，李蹤卻握緊了劍朝他逼近，將他抵在了廊柱之上，那柄長(zhǎng)劍穿過他的?心口，透背而出。

    “你早就不想活了?！表n蟬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

    這?一刻，李蹤先?前的?所作所為，他終于想明白了。

    他在尋死。

    李蹤笑了笑，趁著他無法再后退，伸手輕輕抱住了他。

    韓蟬蹙眉欲要推開他，卻聽他在耳側(cè)輕聲說：“老師不想知道玉璽下落了？”

    于是韓蟬便僵住了身體。李蹤心滿意足地?fù)碜∷?，下巴親昵地?cái)R在他的?肩上蹭了蹭。若不是那柄穿心長(zhǎng)劍橫亙中間，這?就像一個(gè)真正的擁抱了。

    這?是他午夜夢(mèng)回才敢做的?親昵舉動(dòng)。

    滿足的?嘆息一聲，李蹤在他唇角輕觸一下，然后說：“玉璽就藏在我最喜歡的那間屋子里。”

    韓蟬推開他，面色微怒：“你耍我？”

    “老師這?么聰明，稍微想一想就知道是哪里了?！崩钲櫟诘厣?，仰頭望著他笑，臉色蒼白如紙。

    韓蟬眉間蘊(yùn)了一點(diǎn)戾氣，再次提劍指向他，但見他神色全然不懼，知曉逼問已經(jīng)無用，索性扔了劍，朝著太乾宮的方向而去。

    只要這?玉璽還在宮里，一間間地搜，總能找到。

    李蹤瞧著他毫不留戀的?背影，嘴角的?笑容一點(diǎn)點(diǎn)凝滯，最終扯平，回到了沒有表情的?模樣。

    他捂著心口，艱難地站起來，踉蹌著朝鼓樓走去。

    崔僖在此時(shí)現(xiàn)出身影：“陛下要去何處？可要臣幫忙？”

    他似乎全然忽略了李蹤的?狼狽與傷勢(shì)。

    “崔愛卿來得正好?！崩钲櫼膊挥牣?，喘了一口氣，說：“扶朕去鼓樓?！?/br>
    崔僖應(yīng)了一聲，也不曾多問一句，攙扶著他往鼓樓走去。

    鼓樓在皇宮東南方向，是皇宮中最高的?建筑物。凡是入宮之?人，絕不會(huì)忽略那座高高的?鼓樓。

    李蹤的?二哥便是自鼓樓上一躍而下，得到了自由。

    兩人登上鼓樓時(shí)，李蹤幾乎快要說不出話了，胸口鮮血染紅了明黃的?龍袍，也染了崔僖滿手，卻誰也沒有在意。

    李蹤坐在地上，背靠著鼓樓的圍欄，目光遠(yuǎn)遠(yuǎn)望著皇宮外的?層疊屋頂，沉默片刻，方才道：“你走吧，朕想一個(gè)人待會(huì)兒?！?/br>
    崔僖朝他一躬，恭敬應(yīng)了是，方才轉(zhuǎn)身下去。

    帶他下了鼓樓，李蹤費(fèi)力將角落的木桶推倒，在懷中摸出染了血的?火折子，笑了笑，將之?扔到了地上……

    崔僖站在鼓樓之下，聞到空氣里濃烈的?火油味道。他仰頭看?去，瞳孔里映出沖天的?火光，轉(zhuǎn)瞬便吞噬了那瘦削的?身影。

    他神色并無波動(dòng)，只拱手一揖，輕聲道：“陛下走好。”

    第126章 沖喜第126天 報(bào)仇雪恨

    鼓樓自上而下, 燃起熊熊大火。

    然而宮里此時(shí)一片兵荒馬亂，所有人都顧著逃命，連救火的人都沒有。

    韓蟬帶著人將李蹤平日常去的宮殿都搜了一?遍, 卻沒有任何收獲，本就冰冷的臉色幾乎是陰雨欲來。

    跟隨他的身后的神?策軍抬頭遠(yuǎn)望，驚呼了一?聲：“那邊燒起來了。”

    眾人隨著他驚呼抬頭去看, 就瞧見了鼓樓的熊熊大火。

    “那上頭是不是有人？”灼眼的火焰之中，模模糊糊似有個(gè)人影。

    韓蟬抬眸看了一?眼, 又收回目光，除了玉璽，旁的事情并不能分走他的注意：“繼續(xù)去搜?！?/br>
    小聲議論的神?策軍立刻便收了聲，分頭去其他各處搜尋。

    韓蟬站在原處，皺眉深思還有什么地方可能被他漏掉了。

    “太傅大人可真是絕情啊?！币?道略有些尖細(xì)的聲音自拐角傳出, 崔僖撫掌走出來, 笑看著韓蟬：“太傅大人就不關(guān)心那鼓樓上的是何人？”

    韓蟬皺眉瞧他, 心中則盤算著玉璽在他手?中的可能性有多大，面上卻道：“與我何干？”

    崔僖滿眼驚嘆地瞧著面前之人，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夠心狠手?辣了, 沒想到韓蟬比他更甚。這人表面瞧著干干凈凈不染塵埃，實(shí)則連血都是冰冷的。

    “那是陛下?！贝拶艺f：“他死了。太傅就沒有半點(diǎn)愧疚么？”

    “崔常侍這是以何種立場(chǎng)來質(zhì)問于我？”韓蟬冷笑一?聲：“你對(duì)他又有幾分忠心？”

    崔僖嘆息：“我與太傅可不一?樣。陛下予我權(quán)勢(shì), 我為他辦事。早已經(jīng)兩清。只是不知道太傅欠下的債, 還不還的清？”

    “那就不牢你費(fèi)心了。”韓蟬懶得與他多說, 再次往太乾宮去，準(zhǔn)備親自搜一?搜李蹤的寢宮，看看有沒有密道密室之類。

    “你還真?是對(duì)他半點(diǎn)不上心?！贝拶仪浦叩姆较?，搖了搖頭，輕笑了一?聲, 好心提醒他：“他最喜歡的屋子，不在這里，在那邊。”他伸出手指，遙遙指著東邊。

    那是東宮所在。

    韓蟬思索了片刻，便召了人手，往東宮去搜。

    崔僖瞧著他匆匆的背影，再回頭看一?眼搖搖欲墜的鼓樓，輕嘆一聲，揣著手?不緊不慢往宮外行去。

    *

    東宮已經(jīng)空置許久，好在有宮人灑掃，并不顯臟亂，只是染了歲月痕跡的宮殿，透著股陳舊腐朽的衰敗氣息。

    他曾在此處待過?許久。

    韓蟬瞧著那熟悉的一?磚一?瓦，眼底終于生出波瀾。

    在殿下出事之前，他最為向往的便是東宮。

    他在昌縣與微服南巡的殿下相遇，那時(shí)他早早見識(shí)了官場(chǎng)黑暗，對(duì)朝廷失望，索性放棄了科舉。后來卻誤打誤撞與殿下相識(shí)，短短兩月的相處，他們互抒抱負(fù)，惺惺相惜，引為知己。

    是殿下叫他對(duì)這世?道還有一?絲期待。

    于是他再次參加科舉，不出意外奪得狀元，入了翰林院。

    他本想去東宮拜訪，告知殿下這個(gè)好消息，卻在東宮門前，親眼瞧著他心心念念的人小心翼翼地扶著一?位身懷六甲的女子下了馬車——那當(dāng)是太子妃。

    那一刻他說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覺，但最后的結(jié)果是他倉惶地離開了。

    后來殿下知曉他入了翰林院，幾次尋他喝酒慶祝，他都尋借口推拒了。

    再之后，便是殿下去南地治理水患，一?去不回。

    太子身亡的消息藏得嚴(yán)實(shí)，直到遺體運(yùn)送回京，東宮掛起了白幡，其余人等方才知曉。

    那一日對(duì)他來說，就像長(zhǎng)夜里的火種忽然熄滅，再也找不到方向。

    他渾渾噩噩隨著翰林院的官員前去吊唁，瞧見那滿院的白幡，只覺得痛徹心扉。

    他本與他約好，日后他若登基，他便為相，合力滌清官場(chǎng)，掃平不公。驅(qū)西煌，平南越，收東夷，一?統(tǒng)中原大地，共創(chuàng)太平盛世?。

    可所有宏偉抱負(fù)，都在死亡面前被迫終止。

    若這場(chǎng)死亡只是意外，也便罷了?？善咸旖兴獣裕@是一場(chǎng)陰謀。

    是李乾為了奪位，暗殺了殿下。

    韓蟬目光逐漸沉淀，最終定格成冷漠，往事太過紛雜沉重，再回憶也只是平添煩憂，他深吸一口氣，命人挨間去搜。自己則憑著記憶隨意往內(nèi)走去。

    最后在上書房門前停下。

    他頓足許久，推開了塵封的門扉，記憶便紛至而來。

    為了給殿下報(bào)仇，他放棄了大好前程，暗中搜集李乾的罪證，又召集殿下的余部，一?番布置之后，又費(fèi)了一?番功夫，才終于入了東宮，當(dāng)個(gè)小小的西席先?生。

    入東宮之前，他早就將這里打探的清清楚楚。

    說來可笑，李乾為了皇位弒兄，卻害怕自己兒子也步后塵，為了穩(wěn)固皇太孫的地位，對(duì)其余兒女極盡打壓，明明是身份貴重的皇子皇女，卻連最低賤的宮人也能隨意欺辱。

    他觀察了許久，最終選擇了李蹤扶持，

    那時(shí)候李蹤才三歲，瘦小脆弱，看人時(shí)不會(huì)?笑，黑漆漆的眼睛里帶著警惕，像只努力求生的幼獸，卻唯獨(dú)看見他時(shí)，會(huì)?小心翼翼地抓著他的衣擺，叫他“老?師”。

    許是回憶起舊事，韓蟬蹙了蹙眉，壓下了心底涌上來的莫名情緒。

    他的目光緩慢而仔細(xì)地掃過這間書房，思索著李蹤會(huì)?不會(huì)?將玉璽藏在此處。眼角余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書架，落到滿是斑駁劃痕的書案一?角，便是一頓。忽然想起從前李蹤似不經(jīng)意地同他提過?，最為懷念的便是當(dāng)初在上書房的日子。

    李蹤說，玉璽就藏在他最喜歡的那間屋子里……

    韓蟬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那些陳年的記憶對(duì)他來說，回憶起來宛若昨日。他想起來李蹤幼年時(shí)曾悄悄告訴過?他，他在上書房里有一?個(gè)藏寶庫。

    那時(shí)候他只是個(gè)不受寵的皇孫，沒有母親，又在李乾的默許下，受盡宮人的欺凌打壓。所以他會(huì)?像囤食的小動(dòng)物一般，將自己的寶貝都藏起來。不藏在寢殿里，因?yàn)闀?huì)被打掃的宮人翻出來。

    他將自己的寶貝偷偷藏在了上書房里，那時(shí)他仰著頭一臉得意的對(duì)他說：“那些宮人不敢隨便翻上書房的東西，把寶貝藏在這里最安全……這個(gè)秘密我只告訴老?師?！?/br>
    韓蟬腳步微動(dòng)，朝上書房最里頭的一?排書架走去。然后在靠墻的那一排書架前蹲下身，將最下面一排的書都挪開，就瞧見了露出來一個(gè)缺口。

    里頭藏著個(gè)掉了漆的木匣子。

    韓蟬將木匣子打開，果然在里頭發(fā)現(xiàn)了那枚和田玉雕刻的傳國玉璽。和其他零零碎碎的小玩意隨意的放在一起，刺痛了他的眼。

    他拿出玉璽，面無表情將木匣子扔在地上，里頭七零八碎的小物件頓時(shí)灑落出來，有折扇，有玉佩，還有九連環(huán)……都不是貴重的物件，全是這些年里，他隨手送給李蹤的小東西。

    現(xiàn)在李蹤將之和玉璽放在一起，原原本本地還給了他。

    像是在嘲諷他的冷情。

    又像是在說，你給我的，我全都還你了。

    莫名的情緒從心中升起，韓蟬攥緊了玉璽，死死盯著地上的物件，半晌，腳步挪動(dòng)，毫不遲疑地轉(zhuǎn)身離開。

    從東宮出來之時(shí)，韓蟬下意識(shí)看了一?眼鼓樓的方向，大火已經(jīng)熄滅，昔日高高的鼓樓燒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小半截?zé)锰亢诘臍堉圃谠?，像是在銘刻一位年輕帝王的消逝。

    ***

    上京城被圍了不到一日，傍晚之時(shí)，守軍便自動(dòng)打開了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