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事情便走到了老曹當(dāng)初所料的軌道上——“待那廝們在山東碰幾個(gè)釘子，自會曉得，他唯一出路，便是打破了大名府，直攻汴梁城！”

    十余萬遼軍如今不敢正覷山東，果然孤注一擲西攻大名。

    大名府中，主帥童貫自兵敗河間府、撤來此地后，每日只在帥府宴飲作樂，把一應(yīng)軍務(wù)，都交給了河北宣撫使譚稹。

    譚稹也不含糊，東拼西湊，硬生生又湊出五萬兵馬，口口聲聲說要死守大名府。

    及聞遼兵打山東無果，揮師西來，童貫毫不猶豫，把最后堪稱精銳的萬余人調(diào)在手底，令劉延慶、劉光世父子統(tǒng)帥，以姚興、高世宣為先鋒，保著自己先回汴京。

    譚稹聞聽童貫走了，指天跺地大罵：“害國家者，即此賊也！我當(dāng)親面官家，痛斥童貫老賊！”

    于是他也走了。

    至此，城中大將，只有馬公直、楊可勝，以及十節(jié)度中兩員老將，梅展、楊溫。

    本來童貫此人，還是肯護(hù)短的，馬、楊皆是西軍勇將，如何不帶他同走？

    卻是馬公直當(dāng)面發(fā)怒：“大名府乃御北之雄城，豈有輕舍之理？大帥要去自去，姓馬的愿與此城共存，使世人知我西軍，無畏死之士！”

    童貫見他不識好歹，大怒而去。

    楊可勝卻是偷偷留下來的，找到馬公直說：“長兄、幼弟，俱為國家而死，難道我要偷生獨(dú)活？愿隨你死戰(zhàn)！”

    馬公直安慰道：“可弼未必便死?！?/br>
    楊可勝搖頭道：“迄今不得消息，多半死于亂軍也?！?/br>
    “梅大郎”梅展、“攔路虎”楊溫俱是童貫預(yù)定好的背鍋俠，雖然滿心忿怒，也自無可奈何。

    數(shù)日后，遼兵大至，攻城甚急，馬公直等四將各守一面城墻，苦戰(zhàn)三日，不曾告破。

    第三日夜間，擔(dān)驚受怕數(shù)日的留守相公梁中書，終究繃斷了心弦，再不顧許多，點(diǎn)起本部數(shù)千兵，夜襲東門，一通亂箭射死了“攔路虎”，放遼兵入城。

    遼兵入城，一番大殺，楊可勝、馬公直各自突圍，馬公直仗著一身驚人武藝，撞出重圍，奔山東方向而走。

    楊可勝卻是不幸，眼見要突出城門，恰遇見大遼上將兀顏光，兩個(gè)就在門前殺做一團(tuán)。

    楊可勝武藝本來也不弱人，只是殺到此刻，麾下都已死絕，兀顏光卻有萬馬千軍，見楊可勝槍法奢遮，一聲招呼，四下里都圍將上來亂殺，楊可勝如何招架？吃兀顏光一刀劈成兩截。

    可憐“鐵槍郎君”，就此為國捐軀。

    遼兵這些日子在山東損兵折將，圍攻大名府幾日亦死傷不少，此時(shí)入城哪里有好？趁機(jī)便大殺百姓，jianyin擄掠無所不為。

    梅展本已殺了出去，見遼兵竟要屠城，大怒之下，匹馬而回，喝道：“且把這老骨頭埋在此地！”

    揮動(dòng)三尖刀一路殺去，先后斬殺百余遼軍，恰遇遼將“女土蝠”俞得成，見這老將威風(fēng)赫赫，便來交戰(zhàn)。

    二將戰(zhàn)了十余合，梅展奮起一刀，劈翻俞得成，卻被俞得成死前一槍，戳瞎戰(zhàn)馬眼睛，那馬負(fù)痛亂跳，將強(qiáng)弩之末的梅展顛下馬來，那口三尖刀亦不知跌往何處了。

    梅展曉得死期已至，毫不畏懼，抽出腰間寶劍，大呼酣戰(zhàn)，又殺遼兵十余。

    眼見搖搖欲墜時(shí)，自小巷子中殺出兩條漢子，都生得眉濃眼大，只是一個(gè)胖壯些，一個(gè)矯健些，矯健那個(gè)，鬢邊插著鮮花一朵。

    這二人各使一口沉甸甸的鬼頭刀，一刀就是一顆人頭，連殺十余人，搶到梅展身邊，左右攙了就逃。

    遼兵們緊追不舍，然而這兩個(gè)人，顯然是大名府的地里鬼，一路穿街過巷，踢門跳瓦，沒多大功夫便撇開遼軍，帶著梅大郎不知所蹤。

    大名府乃是北方要塞，軍械糧草堆積如山，遼兵下了此城，當(dāng)即吃個(gè)肥飽，痛快過了幾日，徑自出發(fā)，便往開封殺去。

    趙官家此前聞聽童貫兵敗，已是吃驚，派人催西路大軍回頭，不料種師道佯裝聽不懂，徑自殺出了雁門關(guān)。一開始連場大勝，捷報(bào)連連，官家得知倒還歡喜，誰知忽然一日金兵殺來，竟是大敗虧輸。

    消息傳到汴京，趙官家聽說天祚帝舉國降金，大敗種師道，又怕又怒，大罵天祚帝丟盡了祖宗臉面，軟骨頭至極，又罵種師道無能，累死三軍。

    不出幾日，童貫歸來，隨即便聽得大名府城破，遼兵徑直來搶汴京，嚇得官家從龍椅跌下，磕斷門牙兩顆。連忙召來群臣商議，先把童貫指著大罵，童貫辯解道：“老臣一生戎馬，早把生死置之度外，豈會臨陣私逃？只因有要事必須面陳御前，無奈而回，本待說完此事，立刻便去大名府，誰知這般快便失陷？此皆諸將不肯力戰(zhàn)之故也！”

    童貫這番說法，卻是維護(hù)了蔡京體面——畢竟是他女婿開了城門。

    蔡老太師投桃報(bào)李，連忙出班奏道：“官家，童樞相剛勇冠于國朝，豈是畏死之人？他今所回，必有大事?！?/br>
    趙官家聽蔡京這般說，強(qiáng)忍怒氣，讓童貫奏來。

    童貫連忙把新得的消息拿來遮掩：“老臣聽聞，天祚帝降金，如此一來，耶律淳等人，皆亡國之人也，與其同他死戰(zhàn)，何不首尾我用？這便是老臣急忙回來面君的緣由了?！?/br>
    官家聽他這般一說，心中亦動(dòng)，連忙催他細(xì)細(xì)說來。

    童貫便奏道：遼國如今已然沒了，耶律淳等人，都是亡國之人，心中豈不惶恐？這一干人，善戰(zhàn)之極，我們大宋何不拿出誠意，收復(fù)了他們，讓他們?yōu)榇笏问刈o(hù)邊疆，豈不妙哉妙哉？

    官家聽罷，把腿一拍，轉(zhuǎn)嗔為喜：“老愛卿，妙計(jì)呀！”

    帶著蔡京等人一番議論，很快拿出對策：封耶律淳為遼王，蕭干、耶律大石、兀顏光等人一并厚厚封賞，要他歸心，從此甘為宋國的爪牙。

    定下策略，便要選擇使臣，帶著詔書，去勸遼人投降。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了幾個(gè)人選，叫來一問，早自嚇白了臉、軟了腿腳。

    趙官家見彼等狼狽形狀，目露不屑之色，搖頭嘆道：“此皆秦舞陽之流也！安足托付大事?！?/br>
    眾人見不是頭，只得暫時(shí)擱置人選，要到上朝，再行細(xì)細(xì)選拔。

    次日上朝，王黼出班，解說此事：“……使此狼虎之輩，甘心王化，駐守邊界，永為爪牙，不知哪位同僚，肯替君王分憂？前往遼營，說他來降？”

    一言既出，滿堂垂首，一眾名臣，皆矚目地上金磚，要細(xì)細(xì)揣摩它是如何燒制得來。

    蔡京見狀，大怒道：“若非老臣年齒太高，往他營中，必然令他笑我大宋無人，定要親往也?！?/br>
    童貫亦怒道：“若非老臣手上沾了太多遼人鮮血，往他營中，必然令他以為我耀武揚(yáng)威，定要親往也?！?/br>
    王黼、梁師成等人，亦爭相發(fā)言，皆是“只恨我不能去，否則定要親往?！?/br>
    官家感性之人，見狀垂淚：“可嘆滿朝臣工，只有卿等數(shù)人，可謂忠義?！?/br>
    話音未落，一人煌煌高喝：“陛下莫做此般言語，微臣愿去，只有一事，不吐不快！”

    眾人望去，乃太常少卿李綱也！

    這正是：良將死于疆場上，jian臣托庇朝堂間。高臺若讓昏君坐，墨染人間不見天！

    第598章 塞北驚聞中原變（下）

    李綱此人，四十不到年紀(jì)，乃是政和二年進(jìn)士，數(shù)年前段五下西京，沿黃河?xùn)|進(jìn)，汴梁震動(dòng)，官家?guī)子w都，便是此人力諫，方才阻止。

    此事之后，便從五品兵部員外郎，升遷為正四品太常少卿。

    兵部聽名字就知道干嘛滴，太常寺則是掌管禮樂禮儀祭祀等事務(wù)的，細(xì)細(xì)咂摸，頗有意思。

    官家見除了幾個(gè)大忠臣外，竟還有人敢冒頭，心中倒也歡喜，連忙道：“愛卿，你有何事，只顧說來?！?/br>
    李綱出班，橫眉立目，高聲道：“陛下，耶律淳等如今是喪家之犬，只是縱然是犬，也是數(shù)十萬能咬人殺人的猛犬、惡犬，此時(shí)若許以高位，必長其傲慢之心，請陛下予微臣數(shù)萬兵馬，先迎頭痛擊之，再封賞招降不遲，如此一來，恩威相濟(jì)，方可懾服此犬，收為陛下所用也。”

    童貫聽了心中大怒：老子二十萬雄兵，一朝大敗，你偏說幾萬人便能迎頭痛擊，你這是當(dāng)面剝我老童的面皮呀！

    冷然笑道：“李侍郎，如今契丹雄兵呼嘯而來，汴梁守軍，總也不過數(shù)萬，你這般輕言浪戰(zhàn)，一旦有失，又置陛下于何地？陛下，此人狼子野心，老臣請誅之！”

    李綱雙眉一立，戟指童貫：“童道夫！jian賊！河間府一戰(zhàn)，你進(jìn)退失據(jù)，數(shù)十萬好男兒，被你送入死地，卻把罪名拋在王煥、張開身上，你可有一絲大帥的擔(dān)當(dāng)？大名府乃是河北鎖鑰重地，你這廝不思守護(hù)，身為堂堂主帥，竟是棄軍先逃，如今又空口白牙，指摘眾將作戰(zhàn)不利！你上蔽天子，下欺同僚，實(shí)當(dāng)千刀萬剮也！”

    童貫怒極，恨不得一拳砸死了李綱，卻是忍怒不發(fā)，沒骨頭般往地上一跪，嚎啕大哭：“陛下，陛下！老臣一生，為國為君，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何曾曉得‘惜身’二字？如今老來，竟為豎儒當(dāng)面所辱，老臣不愿做口舌之爭，只求陛下，恩準(zhǔn)老臣去職為民，老臣這便帶了府中家將、忠仆，去同耶律淳拼死一戰(zhàn)，使世人知我童貫何人也?！?/br>
    一邊哭訴，一邊砰砰磕頭，可憐這老漢兒，硬功被武二郎破了，不多時(shí)便磕得青腫一片。

    蔡京連忙上前扶住，心說不能給姓李的再說了，不然我女婿賣城一事牽扯出來，不是耍子！

    他老大一把年紀(jì)，須發(fā)皆白，說哭就哭的本事越發(fā)爐火純青：“陛下！童貫雖敗，事出有因。若因此見罪，何人還敢為國擔(dān)當(dāng)？他此前橫掃西夏，平復(fù)江南大功，這些人怎不去說起？陛下，真正是兔死狐悲，他們中傷童道夫，若是得逞，下一步便是老臣，我等忠良皆遠(yuǎn)朝堂，這些人只怕便要……陛下，老臣不敢說?。　?/br>
    童貫一邊哭，一邊掙扎坐起，去拍蔡京后背，順便把鼻涕都揉在蔡京肩膀上：“老太師，你這一把年紀(jì)，正要安享天年，千萬莫要為我區(qū)區(qū)一個(gè)閹人，陷入這些人的陷阱也?！?/br>
    蔡京看了一眼那黃糊糊的大鼻涕，心頭犯嘔，大咳一聲，一口老痰，順著童貫帽子流下……

    兩個(gè)老臣，一個(gè)文臣領(lǐng)袖，一個(gè)武將魁首，就這般不顧體面，于金殿中摟抱大哭。

    正所謂：公相哭訴媼相嚎，涕淚橫流污紫袍。演技縱橫多默契，李綱小輩定難逃！

    王黼、梁師成等人，平素里勾心斗角，各自爭權(quán)奪利，此刻卻都知道團(tuán)結(jié)，兩人本欲也上去哭一場，只是見童蔡兩個(gè)又是鼻涕又是痰，畢竟火候不足，哪敢上前相擁？

    只得直起嗓子大叫：“聞?wù)邆摹⒁娬吡鳒I啊陛下！”

    趙官家聽了，越發(fā)大怒：“李綱！你這廝好忠直，竟敢當(dāng)朝構(gòu)陷朕的肱股老臣！你既然這般有本事，朕倒有用你處……南劍洲沙縣，這幾年賦稅交的不齊，你去那里做直臣，替朕整頓稅務(wù)吧！”

    一句話，李綱慘然色變，苦笑一聲，謝恩而退。

    李綱降職為監(jiān)南劍州沙縣稅務(wù)，即日離京，途中寫就《雪中過分水嶺六首》，其中有句云：回首江鄉(xiāng)何處是，斷蓬飄梗不勝悲。其之心境可見。

    此為后話，這里按過不表。

    當(dāng)日消息傳開，有太學(xué)學(xué)正秦檜聞此事，大怒道：“李伯紀(jì)，小人也！他不能為君分憂，反把老臣橫加指摘，豈是為人臣、晚輩之道？”

    當(dāng)即便去蔡京府上求見，聲稱愿為使者。

    秦檜，政和五年進(jìn)士，年方三十，蔡京召見，觀其相貌堂堂，談吐風(fēng)雅，愛其為人，當(dāng)即攜之入宮，親自舉薦。

    官家聽蔡京說罷始末，召來秦檜一談，處處都合心意，大喜曰：“如此能臣，怪朕未能重用?！?/br>
    于是拔為員外郎，令攜圣旨、金銀厚禮，往遼營說耶律淳、蕭干等歸降。

    秦檜既至，耶律大石笑道：“宋皇欲說和也?！彼煺僖娭?，待秦檜說出天祚帝投降，遼國已滅，趙官家欲封耶律淳為遼王，許其永鎮(zhèn)遼土一事，耶律淳等一齊大驚。

    蕭干令人將秦檜軟禁，同耶律淳、耶律大石秘密相商對策，說及天祚帝誤國，耶律大石嚎啕大哭，耶律淳亦面無人色。

    蕭干嘆道：“天祚皇帝既然不以祖宗基業(yè)為重，我等也只好請魏王登臨大寶。”

    一番計(jì)較，耶律淳就在軍中登基，號為天錫皇帝，改元建福，封蕭干為天下兵馬都元帥，耶律大石為南院大王、樞密使、大將軍。兀顏光等重將，皆有封賞。又封天祚帝為湘陰王。

    登基之日，耶律淳一臉沉肅，對眾人道：“世間之道，弱rou強(qiáng)食，損不足而奉有余。如今女真勢大，奪我故土，難與之爭，此非懦也，乃睿智也，我等退避一時(shí)，他未必年年強(qiáng)盛……同理，如今我強(qiáng)而宋弱，自當(dāng)取他土地，延我國祚，朕如今即位，卻無都城，豈不可笑？久聞汴梁繁華甲于天下，朕欲取之為國都，諸將可愿出力？”

    遼國眾將齊聲高呼，都要死戰(zhàn)奪他汴梁。

    耶律淳便下令斬了秦檜祭旗。

    秦檜聞言，面不改色，大笑道：“遼皇此刻殺我，我與牛羊無異。遼皇若攜我去汴梁，我可抵千軍萬馬。遼皇欲取牛羊之秦檜、抑或千軍萬馬之秦檜，請細(xì)思之?！?/br>
    蕭干、耶律大石聞言，都露出異色，兩個(gè)對視一眼，齊聲道：“吾皇且慢，此人或者有用?！?/br>
    遂免其死，囚于軍中。

    數(shù)日后，趙官家聞聽耶律淳即了遼國帝位，要來搶他的汴京做都城，不由屁滾尿流，連忙聚集群臣商議，眾人聽了都是渾身發(fā)麻，唯有老帥童貫，大義凜然道：“陛下，我有一計(jì)，可破遼兵！”

    趙官家歡喜道：“老愛卿，細(xì)細(xì)說來！”

    童貫往北一指：“天祚帝降了金國，耶律淳不過是亂臣賊子，可令種師道開雁門關(guān)，請金人攜天祚帝入境，喚耶律淳投降。”

    趙官家頓時(shí)愣了：“耶律淳，惡狼也，尚難去之，你又要放猛虎入內(nèi)？童貫，你怕我大宋亡的不夠快么？”

    童貫自信擺手：“陛下，此乃驅(qū)虎吞狼之計(jì)！且聽老臣細(xì)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