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反應(yīng)慢了一拍，扭頭看時，耶律延禧箭已離弦，但聽嗖得一聲，那箭自頭上三尺處飛去。

    趙佶抬頭望了望，心中這才后怕起來，只覺周身四肢僵冷一片，呆呆愣在了當(dāng)場。

    眾臣看他紋絲不動，神情都不改，更連一聲驚呼也未發(fā)出，心下都不由佩服，齊齊贊道：“官家好膽色！”

    耶律延禧肩窩先中一箭，發(fā)箭時手臂不穩(wěn)，以至于準(zhǔn)頭大失，正要再射，康王趙構(gòu)大怒，彎弓搭箭，大喝道：“無能老狗，一生射獵，只得這般水平，竟敢在我父皇面前放肆？”說罷嗖的一箭射出。

    耶律延禧一驚，好在有了準(zhǔn)備，蛇形走位避過箭矢，不敢再同他對射，跳上馬就往本陣奔逃。

    便在這時，城門猛然洞開，張俊、曲端、王彥三將當(dāng)先，氣勢洶洶領(lǐng)軍殺出。

    “呼——”官家吐出一口長氣，這才回過神來，只覺腳軟如綿，連忙扶住城墻，奮力大叫：“捉、捉下此獠者，朕、朕封他萬戶侯！”

    眼見耶律延禧狼狽奔逃，金軍陣前，三個戰(zhàn)將大驚，齊齊殺出策應(yīng)，卻是耶律習(xí)泥烈、耶律馬五、耿守忠三將。

    這三將讓過耶律延禧，將三員宋將攔下，彼此捉對廝殺，身后兵馬一擁而上，兵對兵，將對將，就在城下絞殺成一團(tuán)。

    耶律延禧奔到陣后，看顧傷勢，好在金甲堅厚，那箭入rou不深，遂匆匆裹了傷，重新披掛上陣，挺點(diǎn)鋼槍殺出。

    這時小將劉锜氣鼓鼓的，領(lǐng)著一萬一千禁軍殺出。

    劉锜年紀(jì)雖輕，也經(jīng)歷了不少陣仗，打眼一看，自家四千余西軍，同一萬遼軍殺得僵持，他怕這伙禁軍入陣，反而不濟(jì)，遂把槍一招，喝道：“都隨我來！”

    引軍走個弧線，要繞道斷敵后路。

    趙官家眼睛不眨地觀戰(zhàn)，滿心都在思考，這千軍萬馬酣戰(zhàn)場景，若是落在紙上，卻該如何用筆著色。

    忽然見劉锜一軍，似長蛇般繞開，把城墻一拍，歡喜道：“啊呀！這個朕曉得，這便是以正合、以奇勝的兵法……”

    說著來了興致，扯過九兒子：“小九，你既愛學(xué)武功，父皇今日便教你兵法！你且看如今戰(zhàn)局，我軍三將，領(lǐng)數(shù)千人當(dāng)他一萬兵馬，我軍這面，人盡其才，都在廝殺，他的兵馬雖多，卻有大半攔在了身后，不能發(fā)揮力量，這便是以正相合的道理，你再看右面，我軍主力繞向他后面，這卻是要出奇制勝，屆時把他后路一斷，兩面夾擊，他的軍心豈能不亂？呵呵，莫說區(qū)區(qū)萬人，便是十萬人，也自殺得潰敗……”

    他口中滔滔不絕，望文生義、牽強(qiáng)附會，好不興高采烈，趙小九聽得迷迷茫茫，本來聰穎的腦子，漸漸糊涂了起來。

    童貫、梁師成兩個，一左一右，爭相捧哏，這個驚嘆：“原來如此！局勢這般復(fù)雜，難得陛下洞若觀火?！蹦莻€說：“都道童帥乃是本朝知兵第一，今日才知，若與陛下比，童帥也之好屈居第二?！?/br>
    蔡京見這兩個老jian臣獻(xiàn)媚邀寵，冷哼一聲，把兒子蔡攸一推，蔡攸跌跌撞撞到了官家身前。

    官家驚奇望來，這廝卻是個有捷才得的，瞬間福至心靈，立刻做感慨萬千之態(tài)：“啊呀，陛下！微臣方才得詩一首，欲請陛下斧正?！?/br>
    老趙愛詩詞遠(yuǎn)勝兵法，當(dāng)即來了勁頭：“且念來朕聽?！?/br>
    蔡攸搖頭晃腦，說來就來：

    『“小小蠻夷欲叩關(guān)，關(guān)高千仞豈能攀？

    圣君笑踞云臺上，虎士逐殺落照間。

    一片殘霞紅似血，萬騎鐵甲凜如山。

    正合奇勝兵家事，大略雄才震九寰！”』

    他即興賦詩，頗見才學(xué)，官家聽得哈哈大笑，指著蔡攸，對蔡京道：“老太師，可見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也！”

    蔡京連忙謙遜：“此子班門弄斧，竟敢在官家面前賣弄，卻是可笑、可笑?！?/br>
    官家搖頭道：“捷才如此，出口即得，也算不凡了，雖有不工之處，略加斧鑿便是。譬如這‘一片殘霞紅似血，萬騎鐵甲凜如山’，若是改為‘天上殘霞紅似血，人間鐵甲氣如山’，豈不更見氣勢？不過頸聯(lián)既動，頷聯(lián)也要動一動了，唔……”

    看官聽說，原來律詩的講究，上下八句，兩兩分為首聯(lián)、頷聯(lián)、頸聯(lián)、尾聯(lián)四聯(lián)，對應(yīng)起承轉(zhuǎn)合，首聯(lián)、尾聯(lián)不須對仗，中間兩聯(lián)則講究對仗公正，無外乎天對地雨對風(fēng)大陸對長空，又有“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之說，便是每句的二四六三字，平仄相對。

    譬如蔡攸此詩，第一句的二四六字“小”、“夷”、“叩”，乃是仄平仄，第二句對應(yīng)的“高”、“仞”、“能”，便是平仄平，第三句則與第二句相同，也是平仄平，第四句與第三句相對，又是仄平仄，這便是律詩平仄上的講究了。

    大致上，現(xiàn)代漢語四聲，前兩聲為平，后兩聲為仄，也就是所謂中華新韻，古代韻腳則不完全一致，譬如“白”，按現(xiàn)代漢語算是平聲，古代則算作仄聲，這些講究就比較細(xì)致了。

    閑敘一筆，還歸正傳。

    見官家皺眉琢磨詞句，一干文臣齊齊來了勁，正要表現(xiàn)一番，忽聽康王趙構(gòu)笑呵呵道：“父皇，兒臣倒得了一句：圣君談笑風(fēng)云壯，虎士爭馳金戈寒?！?/br>
    官家把手一拍，歡喜笑道：“噫！皇兒文武雙全！”

    眾臣豈敢同皇子爭鋒？也都紛紛點(diǎn)頭，交首稱贊。

    太子趙桓見弟弟屢次露臉，自是不甘落寞，笑道：“父皇，孩兒有個想法，倒不如把此詩前后稍改，抄錄了贈送耶律延禧，也不枉他萬里迢迢，來汴梁城下挨我兄弟一箭?！?/br>
    官家愈發(fā)興高采烈：“好點(diǎn)子！怎么改？”

    趙桓笑道：“不如就改成——

    『爾輩蠻夷欲叩關(guān)，汴梁千仞古難攀！

    圣君談笑風(fēng)云壯，虎士爭馳金戈寒。

    天上殘霞紅似血，人間鐵甲氣如山。

    正合奇勝兵家事，掃盡胡塵凈九寰！”』

    太子一席話說罷，群臣諛辭如潮，趙官家亦是大喜，連連點(diǎn)頭，回身拉起蔡京手道：“老卿家，方才說你有佳兒，青勝于藍(lán)，如今朕亦不讓你專美于前也，且看吾兒這一句‘掃盡胡塵凈九寰’，比你兒子如何？”

    蔡京連連搖頭，滿臉震驚：“此乃雄主胸懷也！非龍鳳之屬豈能道出？吾等凡人，焉能有此豪情？”

    趙官家哈哈大笑，指示左右：“眾卿家，這一首詩，便名為《贈金國云州王》，你等都速速記下了，待我軍取勝，我等君臣齊誦此詩，比之諸葛孔明當(dāng)年‘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之句，猶要雅致幾分，定為千古佳話也?！?/br>
    一群jian臣，都縱情大笑，紛紛用心背誦：這些jian臣也都是學(xué)霸出身，背幾句詩，直如探囊取物一般。

    他君臣們指點(diǎn)戰(zhàn)局，吟詩作對功夫，劉锜已率領(lǐng)禁軍，抄至金兵后方，劉锜高聲喝道：“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吾輩廝殺漢，馬上取功名，如今陛下親自在城上觀戰(zhàn)，若得戰(zhàn)功，封賞必遠(yuǎn)重于平日，汝等都用心廝殺，大富大貴，只在今日！”

    那些禁軍聽他這番言語，也自撩撥起了戰(zhàn)意，一個個鼻里噴出粗氣，雙眼血絲暴起，齊齊喝道：“大富大貴，只在今日！”

    劉锜暗喜，心道無論如何，士氣如此，要敗怕是也難！

    把槍一指，暴喝道：“隨我殺！”一馬當(dāng)先，殺向遼兵后陣。

    張俊、曲端、王彥三將，聽得敵后殺聲大起，曉得劉锜到了，精神都是一振，齊聲大喝道：“敵軍已被包圍，眾將士，殺遼狗?。　?/br>
    王彥抖擻精神，奮起一槍，把耿守忠挑落馬下！

    原本時空，這耿守忠本是遼將，先降宋國，領(lǐng)軍鎮(zhèn)守石嶺關(guān)，拱衛(wèi)太原。

    不料金兵至?xí)r，所部八千人未發(fā)一矢，盡數(shù)降金，以至河?xùn)|路滿盤皆輸。

    好在這一世，他卻沒了這般左右逢源的機(jī)會，落馬后人踩馬踏，頃刻成泥。

    張俊見小老弟先立功勞，一桿馬槊，使得越發(fā)勁疾，同他對戰(zhàn)的乃是耶律延禧庶長子習(xí)泥烈，當(dāng)即覺得不支，一扯韁繩，斜刺里逃開。

    三降將一死一逃，唯有勇將耶律馬五，兀自苦苦支撐。

    曲端使一柄大斧，剛猛無倫，耶律馬五揮舞大刀，與他硬捍數(shù)十合，不折半點(diǎn)銳氣。

    曲端心生敬意，大喝道：“汝等今日必敗，何必為女真人喪命？若肯投降，曲某保你不死?！?/br>
    耶律馬五桀桀怪笑：“那宋將！你道你等勝了么？女真婁室元帥妙計，豈是你等能夠臆測？”

    話音方落，耶律延禧不知從哪里撞出來，手中長槍亂顫，槍上紅纓火焰般翻騰，怪叫道：“今日便要?dú)⑷胨尉?，捉了趙佶封為汴梁公！”

    張俊、王彥本要相助曲端，忽見耶律延禧露面，雙雙狂喜，爭相前來捉他。

    正在這時，忽聽得一聲胡笳，吹得滿天霞裂，后面一直未動的數(shù)千兵馬，猛然散開一圈，露出其中三千騎兵。

    隨即一桿大纛，高高立起，金黃旗面迎風(fēng)招展，紅筆大寫一個“金”字。

    耶律延禧滿目猙獰，怪笑道：“你道俺帶來的都是皮室軍？豈知其中暗藏三千女真！哈哈哈，宋狗，今日叫你們見識女真兵馬的厲害！”

    話音未落，便聽那三千騎兵，齊聲嚎叫，嘩啦一下分為兩股，分前后兩面殺出。

    前面那些遼國廂軍，忙不迭讓開路徑，動作稍慢，便遭踏在馬蹄之下。

    張俊臉色大變，高呼道：“休要怕他！女真兵也只是人，難道比我等多長兩條臂膀？”

    說話間，便見一員女真大將，滿身煞氣奔來，正是猛將拔離速，手使金瓜錘，迎頭砸落。

    張俊舉槊招架，只覺一股大力襲來，連人帶馬震退數(shù)步，拔離速卻是馬不停蹄，直沖入西軍陣中，手中金瓜錘上下翻飛，所過之處，血rou飛濺。

    后面女真兵滾滾而來，張俊怒吼一聲，奮起交戰(zhàn)，連挑兩人下馬，忽然一條狼牙棒斜刺里砸來，正中他胯下戰(zhàn)馬頭顱，那馬悲嘶一聲，撲地便倒，張俊急忙躍下，心中暗驚：區(qū)區(qū)小兵，也有如此氣力！

    回頭看去，那些女真兵數(shù)人一伙，往來縱橫，自家手下兵馬，遭他殺得節(jié)節(jié)后退，一瞬之間，不由想起當(dāng)初隨老種相公與遼兵決戰(zhàn)，女真兵遍地殺來的慘況。

    張俊等人這支兵馬，本就只得四千余，方才同遼國降軍打了許久，也折了一成有余，人力馬力，都耗了許多，如今被一千多女真兵鼓勇一沖，頓時搖搖欲墜。

    他這里尚且如此，繞到陣后的禁軍更加不堪。

    莫看一萬多人，但被千余女真兵一沖，幾乎瞬間便已大亂。

    那些女真騎兵，殺起這些禁軍，真如砍瓜切菜一般，就算有些勇猛宋軍能夠匹敵，立刻便有三五個女真兵沖來，飛速將之?dāng)貧?，其余宋軍見了，越發(fā)不敢與戰(zhàn)。

    劉锜大驚，撕心裂肺吼道：“頂上去，不要怕，我們?nèi)硕?！?/br>
    手中長槍舞得風(fēng)車一般，一連殺死數(shù)個女真兵，烏林答泰欲見他勇猛，手舞雙刀來戰(zhàn)——

    他這雙刀，與中原大不相同，每一口都有五尺長短，鋒刃處一片鋸齒，又寬又長，施展開來，威不可擋，劉锜當(dāng)即陷入苦戰(zhàn)。

    然而只掙扎了十余合，便聽自家兵馬大呼：“我軍敗了，我軍敗了?！迸ゎ^一看，無數(shù)宋軍，丟下兵器，哭嚎著便往汴梁逃去。

    他們繞了半天才到敵人后路，此刻要逃，談何容易？非止女真兵馬，便連那幾千遼國降軍，也都打了雞血一般，拼命截殺崩潰的宋軍。

    大敗之聲，響成一片，西軍本已難支，聽了愈發(fā)慌亂，許多兵將扭頭就往汴京逃去，王彥見不是頭，奮力沖殺，匯合了曲端、張俊，悲憤道：“局勢難挽，且回軍罷！”

    三個人都是滿心狂怒，卻也知道再戰(zhàn)必死無疑，只得一邊聚集人馬，一邊奮力往外突圍。

    城墻之上，趙官家把眾臣們cao持的整齊，正要朗誦《贈金國云州王》，便見金兵陣內(nèi)大纛撐起，隨即數(shù)千兇狠騎兵分頭猛沖，正震撼間，便見自家兵馬山呼海嘯“敗了”，幾乎眨眼之間，已是潰不成軍。

    童貫驚道：“金兵中女真老兵不是一共只有三千？竟敢全藏在這伙降軍中，他就不怕一個大意，被我軍全殲么？”

    官家眼看著自家兵馬被人肆意砍殺，只覺手腳冰涼，顫抖著道：“以正合，以奇勝……朕算來算去，卻沒算到他藏了這一支奇軍，厲害、厲害……”

    忽然一眼看見熊虎一般的烏林答泰欲，一刀將一個宋軍校尉連人帶馬劈碎，不由雙眼一翻，望后就倒，模模糊糊之間，無數(shù)噪音傳入耳膜：

    “快救駕！”

    “快關(guān)門！”

    “不能關(guān)門、不能關(guān)門，我們的人還在外面！”

    “殿下，顧不得了呀，金兵要沖進(jìn)來了，快快放千斤閘……”

    “別關(guān)門、別關(guān)門！”

    “陛下，開門呀！陛下，開門呀！”

    “兒郎們，隨我殺出去、殺出去！”

    好吵啊。意識消失前，官家閃過最后一個念頭：這個汴京，肯定是不能待了！

    有分教：正兵合以奇兵勝，且把名城脫手贈。掃盡胡塵凈九寰，曹郎若至方堪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