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番南下，特意打聽了金兵所走故徑，經(jīng)忻州，折向盂縣，順著平定軍、遼州一路下來。

    沿途這些地方，如今都破敗不堪。

    所謂“匪過如梳、兵過如篦”——

    金兵是兵，其中大半契丹降軍，本就有打草谷的習(xí)性，說是匪徒，也不為過。

    何況更收募了許許多多的山寨盜伙，真正堪稱兵匪一家。

    這就夠不給人活路了，婁室卻還有一條毒計，便是將原有宋朝官吏悉數(shù)趕走，讓那些投效他的土匪，各自留下親信，權(quán)管地方。

    這些“新官”都是賊寇一流，懂什么治政安民？

    彼等把持地方，只干兩件事——

    第一是按婁室要求，不住的壓榨錢糧，源源送往軍前；

    第二是搶男霸女，填飽自家饑壑。

    可憐這一路的百姓，先是宋朝盤剝，后是田虎造反，好容易安生沒兩年，又遭金人這番折騰，當(dāng)真是恨天無眼，命運(yùn)艱難。

    老曹一路走來，越看越驚，越驚越怒，殺心熾盛，于是一路走一路殺，凡是金人所派人手，以及為他們爪牙的，一不問籍貫，二不問男女，盡數(shù)捉了殺頭。

    至于彼輩所蓄錢糧，取部分留為軍用，余者悉數(shù)分給百姓。

    又擇本地家風(fēng)好、名譽(yù)佳的人物，請出山來，暫時理政。

    一殺惡人，二分錢糧，三請自治，三道政策施行開，所至處民心盡附。

    又有許多和金兵結(jié)下血仇人家，子弟們纏鬧著定要參軍，每日眼巴巴聚在軍營外，打也打不走。

    老曹見民心可用，干脆令史文恭成立一支新軍，號為“并州軍”，凡欲從軍者，悉數(shù)收容其中，就跟在大軍身后，且行且練。

    由是一來，這路走得就快不了了。

    而就在老曹兵馬慢慢而行的功夫，汴京城下，變局又生。

    卻是此前，金人聽得趙官家令他退軍，心懷不滿，要求割了河?xùn)|路土地，以為酬勞。

    葵向陽趕回告知，官家一聽，頓時大怒：“我以他為盟好，他竟然要裂我國土，金人可惡，以為朕是石敬瑭之流乎？”

    遂令葵向陽持了金牌，繞過鄭州，往西北去催促種師中，令其加速進(jìn)軍，“監(jiān)督金人撤出雁門”“可多與其子女、金帛，此外寸土不讓”。

    不料葵向陽方走兩日，打東邊傳來噩耗：

    說是耶律淳所部八萬大軍，自占據(jù)東明縣后，便寸步不肯向前，且在河上搭起浮橋，溝通河北，北面所征錢糧，源源不斷送往東明，顯然欲做長久打算。

    要知東明縣距離汴京不過四十里，真正是朝發(fā)夕至，遼軍于此盤桓，不容官家不驚。

    還沒待官家想明白遼人意欲何為，打西邊又傳來噩耗：

    大金國云州王耶律延禧，統(tǒng)兵一萬，自鄭州殺出，兵抵汴京城下，大罵宋皇不遵諾言，乃是無道昏君，要他出馬上陣，與云州王見個高低！

    趙官家聽說，驚得目瞪口呆，連忙同范美人訴苦：“朕設(shè)了絕妙的好計，一石數(shù)鳥，一勞永逸，端的高明無比，誰知錯信了葵向陽，那廝空有一身武藝，全無頭腦，不知怎么壞了事情，如今遼人不去打山東反賊，虎視于東，金人也與我反目為仇，狼嘯于西，連耶律延禧那廢物，都狐假虎威同我叫囂，局勢如此，莫非祖宗基業(yè)，竟要亡了不成？”

    說罷，悲憤不已，灑下兩行熱淚。

    他想不通葵向陽如何辦得差事，將自己好好妙計弄得面目全非；

    又恨童貫、種師道等人無用，以至于自己擔(dān)驚受怕，萬千斤的國事，都壓在自家肩膀上。

    痛苦之余，藝術(shù)靈感如泉水迸發(fā)，大叫道：“筆墨伺候！”

    范美人連忙使眼色，令人取了紙筆，親自替他磨得墨濃。

    官家取筆飽蘸墨水，把滿腔愁憤，都融匯在絕妙的瘦金體中，瞬息間寫就一副對聯(lián)。

    上聯(lián)是：君非亡國君，百般英明逐逝水。

    下聯(lián)是：臣皆亡國臣，滿堂木偶立朝門。

    寫完之后，細(xì)細(xì)打量，連連點(diǎn)頭，自覺書法大有進(jìn)步，感慨道：“古人云，國家不幸詩家幸，果然誠不我欺，似這般字，平時如何寫得出？”

    越看越滿意，親自抄錄了許多分，令人分頭送給蔡京、童貫等文武大臣。

    不多時，蔡京、童貫、楊戩、梁師成……一眾高官，紛紛嚎哭而來，就在船邊岸上跪了一地：“臣等無能，請陛下賜罪?！?/br>
    官家走出船艙，居高臨下望著，大怒道：“事已至此，謝罪何用？你等高官厚祿，便無一策可以替君分憂么？”

    梁師成眼淚一擦，站起身來：“陛下，臣有一策！”

    梁師成頂替高俅，做了太尉，執(zhí)掌天下軍務(wù)，只是以往權(quán)柄，皆由童貫把握，他直到此時，總算找到機(jī)會。

    官家大喜：“朕的愛卿，快快說來！”

    梁師成道：“前番葵指揮使不是說么，金軍雖眾，真正女真只得三千，如今城外叫陣的，乃是遼國舊帝，他的麾下，也不過是遼之降卒，金兵未入山后九州時，老種相公打得他們望風(fēng)披靡，陛下莫非忘了？”

    官家天資聰明，算這種紙面數(shù)據(jù)，最有心得，當(dāng)即點(diǎn)頭：“不錯！老種所部西軍，弱于金，而強(qiáng)于遼，哼，若非耶律延禧無能，金國貪婪無恥，山后九州基業(yè)已定，朕安能如此彷徨？”

    這一刻，他忘了老種相公出兵山后，是逆著他意思而行。

    但隨即搖了搖頭，嘆道：“只是老種如今生死不知，所部也已灰飛煙滅，你說這些話還有何用？”

    梁師成智珠在握，自信一笑：“陛下，老種相公固然兵敗，但他麾下愛將張俊、曲端、王彥、劉锜，都是西軍中有名俊杰，帶了四千余精銳，硬生生殺穿耶律淳重重包圍，陛下莫非忘了？”

    官家眼前一亮，歡喜道：“梁愛卿，你是說，讓他四將領(lǐng)軍，去殺退了耶律延禧這個亡國皇帝？”

    梁師成點(diǎn)頭道：“不錯！此四人，臣一一同他們攀談過，都是兵法通曉、武藝精熟，又有報國忠心的好漢！讓他們領(lǐng)本部四千余人，再選一萬精兵補(bǔ)充，勝不勝得女真，還在兩可，殺敗城外這一萬亡國兵馬，又有何難？”

    官家飛快在腦海中計算戰(zhàn)斗力，迅速得出結(jié)論：可以一戰(zhàn)！

    連連點(diǎn)頭：“妙哉！妙哉！金人也是小看了我國，僅僅派一萬人便敢來惹朕，且滅了他這支軍，教他曉得厲害，后面是戰(zhàn)是和，都由我國做主也！”

    當(dāng)下傳令，由東京禁軍中，撥出一萬一千人，同四千余西軍，湊成一萬五千，由年齡最大的張俊擔(dān)任主將，曲端、王彥、劉锜為副，即刻整頓兵馬，下午便要出城破敵。

    梁師成得了旨意，自以為壓過童貫風(fēng)頭，在此一舉，興頭頭的，一面令親信去選兵，一面親自來見張俊四人，告知出戰(zhàn)之事。

    張俊四個聞言，均是大驚，張俊叫苦道：“梁太尉，將不知兵，乃是大忌。那一萬一千兵馬，我等見都未見過，如何領(lǐng)他作戰(zhàn)？若真要出戰(zhàn)，本部四千余人，都愿出城死戰(zhàn)，卻不須調(diào)別個兵馬來。”

    梁師成怒道：“國家大事，豈容你肆意妄為？敵軍一萬，你只四千，若能勝之，何故前番敗回？你可知本太尉好不容易，才從童貫手中剝出這支精銳來，只為你等能勝，上報天子，下安黎庶！你這廝若不知好歹，便讓曲端做主將?！?/br>
    曲端苦笑道：“太尉，張俊并無冒犯之意，吾輩為將領(lǐng)兵，講究個如臂使指，平素待以恩義、嚴(yán)以軍法，兵士敬我畏我，故此愿隨我輩死戰(zhàn)，調(diào)了新軍來，吾等與他既無恩義、也無威嚴(yán)，反而不如本部四千人去廝殺。”

    梁師成大怒，尖叫道：“呔！吾為太尉，你同我說這些細(xì)務(wù)，欺吾不知兵么？汝可知老泉先生乃家祖，曾作《權(quán)書》，乃兵家無上妙諦，吾亦兵家之后，又任太尉，難道不如你等懂么？自古以來，以眾凌寡便是上上之策！罷了，王彥，便由你做主將！休要讓陛下和本太尉失望！”

    說罷，憤憤而去。

    原來這梁師成，常常以蘇軾遺子自居，概因坡仙風(fēng)流，常常以姬妾送人，偶爾有孕，也未細(xì)察，梁師成便是其母懷孕三月時被送了別人，蘇軾當(dāng)初文章被禁，還是梁師成向官家申訴，才得解禁。

    而蘇老泉蘇洵，乃蘇軾之父，曾著《權(quán)書》十篇，第一篇即為《心術(shù)》，當(dāng)年老曹和岳飛爭辯為將道理，岳飛的論據(jù)即從此書得來。

    眼見梁師成發(fā)怒離去，四將面面相覷，劉锜時年只得二十二三歲，卻最是老成，嘆道：“罷了，我輩食君祿，為君死，難道真?zhèn)€怕了遼國那干亡國兵將？戰(zhàn)便戰(zhàn)罷?！?/br>
    曲端搖頭道：“那些禁軍不知根底，我不敢用。”

    劉锜勸道：“曲兄，如何恁般老實(shí)？豈不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官家怕我們兵少，原本也是好意，這樣吧，那一萬余人，你同張兄各領(lǐng)一半，我們的四千余人，只由我和王兄統(tǒng)帥，出城開打，我們居中殺敵，你們左右側(cè)應(yīng)，只要不讓他擾亂我等本陣，多些人壯聲勢，有何不好？”

    “帶他們出戰(zhàn)，不用他們對敵？”曲端眼珠一轉(zhuǎn)，頓時大喜：“妙計??！賢弟，既然如此，我同王彥殺敵，你和張大哥各領(lǐng)一支禁軍便是?！?/br>
    張俊眼一瞪：“我領(lǐng)個屁禁軍，皇上點(diǎn)我做的主將，梁師成有什么資格換人？這一仗我做主，曲端、小劉輔佐，那一萬一千人何必分兩股？以王彥兄弟之能，獨(dú)自帶領(lǐng)萬人何妨？”

    王彥大怒，扯住張俊說理，四個你爭我奪，都不肯帶那伙禁軍。

    到了下午，耶律延禧眼見日影西移，正待收軍，忽見汴京城墻上人流攢動，一頂黃羅傘蓋，飄飄忽忽上城，心中一喜，曉得這定是趙官家登城了。

    原來趙官家思前想后，把雙方戰(zhàn)力精心測算了好幾遍，都覺得這一仗必勝無疑，豪情發(fā)作，竟是親自登城觀戰(zhàn)，要效法當(dāng)年那幾位親征的先皇，親眼看著自家大將建功立業(yè)。

    耶律延禧手搭涼棚觀望，果然看見黃羅傘下，一個中年人身穿龍袍，身邊還有一個青年、一個少年，料定必是宋皇趙佶，帶著皇子觀戰(zhàn)，心中大喜，把馬一拍，直沖城下。

    槍指城頭大喝：“趙佶！吾乃金國云州王，金國兵強(qiáng)馬壯，國運(yùn)升騰，本王應(yīng)天順人，已經(jīng)降了大金，如今特來勸你，一并降之，不然打開你這城子，殺得雞犬不留，勿謂本王言之不預(yù)也！”

    趙官家一聽，怒從心頭起，把城垛一拍，顧不得生疼的掌心，指著城下大罵：“耶律延禧，你這亡國之君，不知綱常之輩，如何有面目在朕面前叫囂？你家歷代祖宗，何等英雄，如何生出你這不肖后人？你還敢勸朕投降？朕的骨頭，卻不似你這般軟弱！朕的身體里，流著太祖太宗皇帝的血脈，莫說你一個小小降王，便是金人傾國南下，朕也同他們戰(zhàn)一個天崩地裂方休！”

    蔡京那些文武，因皇帝要上城，一個個都苦著臉跟了上來，眼見城上城下殺氣蒸騰，正在腿軟腳酸之際，忽然聞聽自家皇帝說出這般一番慷慨豪言，都不由驚得呆了：這個官家，平素不著調(diào)，原來內(nèi)里如此剛烈么？

    耶律延禧惱羞成怒，哇哇大叫：“趙佶！你裝什么，你這廝分明是個軟蛋，如何仗著有道城墻，便敢在本王面前充好漢？本王射熊射虎的時候，你這廝也只能胡亂射些女人，竟敢在本王面前擺起威風(fēng)？你下來啊，我兩個一個對一個，決一死戰(zhàn)！”

    趙官家心中一凜，暗自驚道：不愧是當(dāng)過皇帝的人物，這等知我心思，他如何看出我是仗著這堵城墻？

    但不得不說，有墻可仗，就是不同，但見官家仰天一笑，微微搖頭：“同朕決一死戰(zhàn)？你也配？你若還是遼國天祚皇帝，與朕位份相匹，朕便披甲持戈，同你一戰(zhàn)何妨？你如今一個小小降王，有什么資格邀戰(zhàn)？若要同朕決戰(zhàn)，好呀，叫你家完顏阿骨打來！”

    這一番話說得越發(fā)慷慨，滿城兵將，齊聲叫好：“讓阿骨打來！”“讓阿骨打來！”

    九皇子趙構(gòu)，更是被父皇豪情，震動的渾身燥熱，忽然尖聲叫道：“云州王，你不配同我父皇邀戰(zhàn)，吾乃大宋廣平郡王趙構(gòu)，與你位份正好匹配，且讓你領(lǐng)教本王射法！”

    話音未落，噌地躥上城垛，居高臨下，一箭射出，耶律延禧不料他和宋皇答話，竟有人敢偷襲，匆忙一閃，肩頭早中，“哎喲”一聲，跌落馬下。

    城頭上微微一愣，隨即滿城歡呼。

    第626章 汴京三國大亂斗（五）

    卻說九皇子趙構(gòu)，躍身跳上城垛，居高臨下，撒手一箭，射得耶律延禧落馬。

    這一箭，開弓利落，落箭精準(zhǔn)，足見功力不凡！

    況且九皇子不過十四五歲年紀(jì)，少年英挺，高立城垛上，衣袂翩飛，當(dāng)真令人賞心悅目。

    霎時間，彩聲如雷。

    “啊呀！”趙官家先是一驚，隨即狂喜，輕佻性子發(fā)作，原地蹦了個高，把手一拍，歡天喜地叫道：“噫！好！我兒中了！真不愧是朕的好皇兒！真不愧是我趙氏子孫！”

    伸手便往兒子小腿拍去：“吾兒英勇，深肖朕躬！”

    他這一拍用力不小，趙構(gòu)身形一抖，幾乎墜城，多虧大哥趙桓在旁，一把緊緊抱住，就勢扶了下來，方不曾釀成地獄笑話。

    趙官家也唬了一跳，待見兒子無事，才又歡喜起來，拍著大兒子夸道：“好！兄友弟恭！堪為天下表率?！?/br>
    又摟住九皇子，滿臉疼愛：“吾兒少年英勇，大振國威，古往今來皇子，能有幾人這般奢遮？此功不可不賞，便著汝為太保、領(lǐng)遂安、慶源兩軍節(jié)度使，進(jìn)封康王！”

    趙構(gòu)一喜，連忙掙脫出來下拜：“兒臣多謝父皇！”

    他這里父慈子孝，不曾見城外耶律延禧咬牙爬起。

    這位大金云州王，人前丟丑，只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咬牙摸出弓箭，便要還射。

    童貫見他彎弓搭箭，驚叫道：“陛下小心冷箭！”

    一面示警，一面利索蹲身，反應(yīng)之快，盡顯老行伍風(fēng)采。

    蔡京雖是文臣，且又年老，應(yīng)變也自不慢，一扯兒子蔡攸，父子雙雙蹲下。

    其余重臣，各顯身手，甚么楊戩、梁師成、王黼、張邦昌……數(shù)十人齊蹲，官家父子身邊，陡然空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