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我愈發(fā)不耐煩，明玉忙安撫道：“我回宮之后，讓你那玉清觀的人將碧眼奴帶過來，給你解悶?！?/br>
    我淡淡“嗯”一聲，

    明玉不多言，道：“我回去了?！?/br>
    可才走兩步，她忽而回頭：“說真的，我著實(shí)羨慕你。你在這芙蓉園里還有眼?？上?，不像我，宮里那唯一的真男人，我看著都煩?！?/br>
    我忍無可忍，舉起手里的拂塵作勢要抽。

    明玉徹底閉嘴，轉(zhuǎn)身離開。

    第二十八章 青霄（下）

    待得明玉的身影消失不見，青霄觀里冷清下來。

    因在芙蓉園里，這青霄觀平日并無住持，只有幾位老宮人出家充作的道姑，負(fù)責(zé)日常灑掃進(jìn)香。故而偌大的道宮里總是空空蕩蕩，不見什么人。

    今日隨我到芙蓉園里來的是蘭音兒，她那猴兒一般的性子是坐不住的，方才跟我說要如廁，一溜煙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我想著，大概是放不下好吃的，偷偷溜到庖廚里去了。所以，這大殿上，只有我一個(gè)人。

    我四下里看了看，深深吸一口氣。

    這大殿上，除了老君和各路神仙的塑像壁畫，還擺著許多靈位。

    擺在靠正中位置的，就有我姑母的靈位。

    姑母去世之后，先帝很是悲痛，為她追贈(zèng)皇后，謚號貞敬，還特地在她喜歡的芙蓉園里給她設(shè)了靈位。

    太后與我姑母要好，每回到芙蓉園來，也總會到青霄觀來看一看，在她靈前上一炷香。不過今日這般大喜的日子，她不便前來，這事便由我代勞。

    姑母牌位面前的香爐上，插著六根燒剩的香根。

    今天早晨去摘星樓之前，我志得意滿地來到這里，點(diǎn)了六支香。三支是給姑母的，三支是托她捎給我父親的。

    那時(shí)，我以為今天必定要做成一樁大事，至少能把董裕絆個(gè)大跟頭。

    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夜闌人靜之事，我再回到這里，看到香爐里光禿禿的香根，只覺那口悶氣又堵在了胸口。

    思索了一會，我將香根拔去，又拿起三支香，在蠟燭上點(diǎn)了，插在香爐上，拜了三拜。而后，我在蒲團(tuán)上坐下，為姑母念經(jīng)。

    說來，我以前，最討厭這些佛啊道啊經(jīng)啊的。

    我不像明玉，就算不喜歡也會掩飾掩飾，譬如打著禮佛的幌子偷偷溜出去玩；我若是不喜歡什么，那就一定是寫在臉上，裝也懶得裝。

    在我看來，經(jīng)書里那些高深莫測的文字簡直窮極無聊。人是要老成什么樣，多沒有事情做，才會喜歡捧著它們念上整日？

    可出家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適應(yīng)得還不錯(cuò)。畢竟天天念經(jīng)確實(shí)比洗衣婢輕松，而出家人的日子也確實(shí)窮極無聊。

    最重要的，大約是我每日都被悲傷和憤懣包圍，思索太多，任何理智或不理智的念頭都有過，無從排解。這樣的時(shí)候，任何能分走一點(diǎn)精神的事，都能讓我得到一時(shí)的輕松。

    神奇的是，那些從前被我視為枯燥乏味的東西，碎碎地念出來之后，竟有些奇異的功效，能讓躁動(dòng)的心思漸漸沉靜。到后來，我凡有氣不順之時(shí)，就習(xí)慣在蒲團(tuán)上坐下來，念一段或是抄寫一段。

    就像現(xiàn)在一樣。

    有時(shí)，連我自己都覺得，我大約真的適合出家，從前是被家世耽誤了。

    靜息凝神之間，我忽然聽到了些許動(dòng)靜。

    大殿內(nèi)外鋪陳的石磚上雕著精細(xì)的花紋，并不十分顯腳步聲響。能聽到腳步聲，那便是已經(jīng)走得近了。

    我估摸著蘭音兒興許有了什么良心發(fā)現(xiàn)，終于回來了。

    “外頭如何？”我繼續(xù)轉(zhuǎn)著手里的香珠，頭也不回地問道，“下雨了么？”

    沒有人立刻答話。

    正當(dāng)我察覺到一絲異樣，打算轉(zhuǎn)頭的時(shí)候，一個(gè)沉厚而平緩的聲音傳入耳中：“有些微雨，不大?！?/br>
    心似突然漏了一拍，連呼吸也凝滯住。

    我猛地回頭，驀地定住。

    一個(gè)人影站在那里，夜色里，幾乎看不清面容，燈籠的光下，輪廓分明。

    但我知道那是誰。

    太上皇走進(jìn)來，看了看我，淡淡道：“很吃驚么？”

    心似擂鼓一般猛撞，但我還是很快回過神來，隨即下拜行禮。

    堪堪屈膝，“上皇”二字還未出口，只聽他說：“不必了。”

    抬眼再看，他已經(jīng)徑直繞開我，走到了供桌前。

    他母親雖比姑母長一輩，但畢竟只是昭容，在這殿上算不上高。所以，他找了好一會，才在邊上將他母親找到。

    我沒說話，只站在原處，看著他取了三支香，在燭臺上點(diǎn)了。

    而后，他在蒲團(tuán)上跪下，拜了三拜。

    大殿里只有我們二人，除了外頭瓦片上些許滴滴答答的聲音，很是安靜。

    夜風(fēng)吹來，帶著些濕潤的花香。

    風(fēng)中的沁涼，有幾分熟悉，讓心緒漸漸沉下。

    他從靈位前站起身來，靜立著，似乎在端詳那牌位上的字。

    “朕記得，上次你我見面，也是這般日子?！彼f。

    沉默片刻，我說：“我不記得了?！?/br>
    他沒說話，少頃，轉(zhuǎn)過頭來。

    燭臺上的火焰有少許不安分，微微抖動(dòng)。

    光映在他的臉上，神色不甚分明，唯有那雙黝黑的眼睛，似附著魔，讓人無法忽視。

    他走到我面前，注視著我。

    “你很怕見到朕么？”他問。

    我愣了愣，只覺可笑。

    “貧道自出家以來，一心問道，清凈無為。”我說，“并無虧心之事，何言怕面見上皇？”

    “是么。”他不為所動(dòng)，“你在為昱之出謀劃策，在朝中攪起渾水，亦算得一心問道，清靜無為么？”

    我自是知道他有備而來，冷冷道：“貧道不知上皇之意。此乃老君的寶殿，還請上皇言語尊重?！?/br>
    太上皇仍看著我，唇角卻彎起了一絲弧度。

    “你設(shè)計(jì)劉溫及今日之事時(shí)，又何嘗顧及過老君?！?/br>
    我正要說話，忽然，他欺身靠近。

    他的個(gè)子比我高出許多，似墻一般遮去了所有光照，風(fēng)拂過面頰，氣息微溫。

    呼吸瞬間屏住。

    我目視前方，一動(dòng)不動(dòng)。

    “逼著朕回到京城來的，是你?！蹦堑统恋穆曇?，伴著似有似無的溫?zé)?，在耳邊拂過。

    剛剛沉靜的心緒，似被無形的手?jǐn)噭?dòng)，波瀾再起。

    待我回神，他卻已經(jīng)擦身而過。轉(zhuǎn)頭看去，只余離去的背影。

    正當(dāng)我怔忡，又一陣腳步聲傳來。

    心堪堪再度提起，卻見蘭音兒從外面跑進(jìn)來。

    見我就站在這里，她似唬了一下，露出訕訕的神色。

    “我……我想著玄真方才不曾用膳，就去為玄真找了些吃的……”她討好地小聲道，從袖子里拿出手絹包好的點(diǎn)心。

    我看了看那點(diǎn)心，沉默了好一會，伸手收下。

    “去歇息吧?！蔽逸p聲道，邁開微微僵直的腿，轉(zhuǎn)身離去。

    第二十九章 舊事（一）

    我很后悔沒有事先向太醫(yī)署的人要些安神藥，以至于整夜都睡得很是不好。

    半睡半醒之間，許多事，像冰下的激流，沖開堅(jiān)固的封鎖奔涌而出。

    陽光燦燦，照得眼睛幾乎睜不開。

    ——我該叫你什么？

    我昂著頭看著眼前的人，對他說：我可不像別人那樣，見了你就叫你殿下。

    被我問話的那人抬眼，睫毛微微動(dòng)了一下，眼睛倏而轉(zhuǎn)開。

    他拿著一把小剪子，修剪著面前的綠葉，動(dòng)作似隨意，神色卻認(rèn)真。

    ——子燁。

    他說著話的時(shí)候，潔白的花影招搖，香氣甜甜的。

    我想起來，那是我的梔子花。

    它是我溜出家門去街市上看熱鬧時(shí)，在西市路邊的花攤上看到的。小小的盆栽，花瓣如玉，馥郁誘人，我很是喜歡。

    不過家人說，梔子花乃南方之物，不習(xí)北方氣候水土，就算照顧得再精細(xì)也難活。一般說來，到了冬天，它就會凍死。

    我很是不甘心，天天盯著它，親自給它澆水捉蟲，期望它能夠長命百歲。

    乳母說我有這工夫，不如到我父親的花房里去照管照管他那些名貴的蘭花，一盆千金，不但比這梔子值當(dāng)多了，我父親還會很高興。

    我不以為然。在我眼里，那些名貴花草是司空見慣了的，全然不如這株梔子新鮮。

    不過如眾人所言，花期過后，這盆梔子就看上去一日不如一日?；ò曷浔M，它的葉子也跟著萎靡不振。

    家人又勸我，說這花種來也就活一季，如今已然算是壽終正寢，不如就扔了。

    我堅(jiān)決不肯，找來府里最老的花匠，向他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