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攀墻的時候，都要找好下腳或者有樹木的地方，這里沒有。且府里畢竟是府里，不像宮里有那么高的墻。

    “我接著你?！?/br>
    說罷，他放開手，雙腳輕輕落地。

    微風拂面，我又聞到了他身上的氣息。清淡而干凈。

    我心里忍不住琢磨，他平日里究竟用的什么香，倒是不錯。

    正當我轉著雜七雜八的念頭，突然，齊王屈膝蹲下。我以為他是要讓我踩著他的肩頭蹬上墻去，不料，他抱住我的腿，而后，一下站起身來。

    我又驚又怒，登時熱氣沖上腦門，瞪起眼睛：“你……”

    “你大可叫得再響亮些?！彼淅涞?，“將園丁招來了，孤便放下你自行離開。”

    我一下閉嘴。

    形勢比人強，我一邊在心里罵罵咧咧，一邊將手伸向墻頭。

    說來，他的個子比我高出不少，因得這一下，我確實頗為輕松地夠上墻頭，手臂稍微用力，就爬了上去。

    再回頭，他已經似方才一般，也輕松地上了來，而后，似貍貓一般，輕輕躍下。

    不過，他沒有離開。

    他仰頭望向我，伸開手臂，道：“下來?！?/br>
    “不用你管?！蔽揖髲姷卣f著，先把手里的布袋扔下去，而后，將身體翻過墻頭。

    這墻雖然高了些，但我估摸著，只要自己盡量吊低一些，應該也無大礙。只求下面的地平整些，別藏著坑或者石頭，讓我把腳崴了。

    正當我晃蕩著腳，在墻上四處摸索，企圖能找到一處稍微能踩的地方之時，突然，雙腳再度被抱住。

    我忙抓住他的肩頭，直到穩(wěn)穩(wěn)落地。

    抬頭望著近在咫尺的齊王，我正要發(fā)怒，卻見他神色嚴肅，低低道：“有人來了?！?/br>
    我再度定住。

    果然，沒多遠的樹叢外，光影綽綽。

    那是提著燈籠夜巡的禁軍。

    我一動不敢動。過了好一會，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還抓著他的肩頭，連忙收回來。

    齊王只側頭望著那邊，似全然不曾留意。

    那幾個禁軍頗是磨蹭，像逛園子一般閑聊吹牛，還有人跑到離我們不遠的地方解了個手。

    我?guī)缀跗磷『粑?/br>
    四周圍，除了那幾人聒噪的說話聲，便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以及幾乎挨在鼻尖的那個胸膛。雖然上方的樹影擋住了月光，但莫名的，我能感受到它的起伏，以及上方的呼吸。

    就這么如石雕般地挨了好一會，那隊禁軍終于走了。

    我松口氣，再看看齊王，忙與他隔開。

    “你……”我拾起自己的布袋，躊躇片刻，道，“你我立個約定，今夜之事，誰也不可再提。”

    齊王掃我一眼。

    “你若只想光憑這土把花養(yǎng)好，那未免要失望?！彼f。

    我愣了愣，忍不住看看手里的布袋。再抬頭，卻只看到了他離去的背影。

    花木枝葉搖曳響動，沒多久，他就消失在了月夜之中。

    第三十一章 舊事（三）

    回去的時候，倒是很順利。

    無論乳母還是宮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溜出去。

    我躡手躡腳地從后窗進了屋，藏好了花土，然后，脫了衣裳躺到榻上，假裝從來無事發(fā)生。

    但我閉著眼睛，卻很久才入睡。

    我總能想起那張月光下的臉，近在咫尺，幾乎能碰到我的鼻尖。

    夢里，我似乎總能聞到香氣，分不清是梔子花的，還是那人身上的。

    第二日，我小人長戚戚地等了半日，榮春宮那里并沒有什么消息傳來。

    我松一口氣，知道此事大約就這么揭過去了，于是自己去把花泥換了。

    當我在房里志得意滿地伺候著我的那盆梔子時，有做雜活的老宮人看到了，好奇道：“小娘子這花，可是梔子？”

    旁人笑道：“你怎識得？”

    “怎不識得？”老宮人道，“當年齊王的母親許昭容還在時，妾就是她宮里的?！?/br>
    忽然聽到有人提到齊王，我的手頓了頓。

    “這花與許昭容何干？”我問道。

    “小娘子有所不知，這同春園里的梔子花，最早時，是為許昭容栽下的?！彼f，“許昭容是涪州人氏，平素最愛梔子。當年得幸之后，先帝就特地從南方移來了大片的梔子，栽在她宮中，以解她思鄉(xiāng)之情。”

    我愣住，忽然想起了昨夜里，齊王站在那片梔子花前的身影。

    還有地上的那些果子。

    “這位許昭容，愛吃荔枝么？”我問道。

    “正是?！崩蠈m人奇道，“小娘子怎知？”

    我敷衍道：“從前似乎聽人說過?！?/br>
    老宮人道：“許昭容家鄉(xiāng)涪州盛產荔枝，穆皇帝見到她之后，甚是喜愛，當年進貢來的荔枝就全都送到了她那里。那等榮寵，嘖嘖……”

    旁人聽著，忍不住道：“妾聽說，許昭容也是宮人出身？”

    “她可不算是尋常宮人。”老宮人道，“我等都是從良家子中選出來，送入宮中來做事。許昭容卻不一樣，她是穆皇帝在外頭相中，親自帶回來的?！?/br>
    年輕宮人們都來了興趣：“這又是怎么回事？”

    “詳情如何，妾也不是十分懂得?！崩蠈m人說，“當年只聽說，穆皇帝當年身體不好，又厭惡宮中人多繁雜，就到同春園來養(yǎng)病。路上遇到大雨，穆皇帝就在路邊一處人家里暫避，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許昭容。許昭容那時年方二八，生得很是美貌，從涪州到京城里來探望舅舅，據說還已經定了親。不料，穆皇帝見了她之后，十分喜歡，當日就將她帶回了同春園?！?/br>
    眾人聽著，神色愈加好奇。

    “穆皇帝既然如此喜愛她，為何卻讓她做了宮人？”有人問，“莫非，她這宮人出身，其實是訛傳？”

    “那倒也不是。”老宮人道，“許昭容的家中是販運南北雜貨的，本算不得良家子，何況又早許了人家，于情于理，都是不能入宮的。當時，穆皇帝的母親梁太后還在，聽聞此事之后，極力反對?？赡禄实垡灰夤滦?，非要將許昭容留下。他身體不好，梁太后雖惱怒，卻也怕穆皇帝氣壞了身體，病情加重，終于也還是允了。不過在名分之事上，她死死壓著。許昭容只以宮人的名頭進宮，過不久，才得了個寶林。到了后來，她為穆皇帝生下了皇子，即封了婕妤?！?/br>
    眾人聽著，皆是了然。

    “穆皇帝這般疼愛她，想來，她過得也是十分風光了。”

    “哪里有什么風光。”老宮人搖頭嘆道，“妾當年在她宮中，日日能見到她，可從不曾見她臉上有過什么笑容。穆皇帝越是寵愛她，就越是多人恨她。宮里的梁太后、皇后和一眾嬪妃，沒有一個善茬。穆皇帝也是深諳此理，于是讓許昭容就待在同春園里，直到故去，也沒有正經住到皇宮?！?/br>
    “原來如此?！北娙思娂婞c頭。

    “那也怪不得齊王一直養(yǎng)在同春園?！庇腥说?。

    “可惜許昭容走得早?！绷碛腥说?，“不過聽姊姊所言，這許昭容的性情郁郁寡歡，確也難在宮中活得長久?！?/br>
    “正是?！崩蠈m人道，“妾記得，她去世之時，也是這個月份。先是病了，太醫(yī)說是得了風寒，沒過幾日，就去了?！?/br>
    眾人皆是欷歔。

    “依我看，要是穆皇帝能多撐些日子，許昭容也不會短命?！庇钟腥说?，“穆皇帝那般疼愛齊王，說不定，后來繼承大統(tǒng)的要變成……”

    話沒說完，突然，有人用力咳嗽一聲。

    順著她的眼色，沉浸在八卦樂趣之中的一眾人等這才發(fā)現(xiàn)我還在邊上聽著，如夢初醒。

    “小娘子?！蹦俏焕蠈m人訕訕笑著，忙對我道，“我等方才胡謅，小娘子聽聽得了，切莫往心里去?！?/br>
    我一邊擺弄著我的花，一邊答道：“我又不認得什么許昭容王昭容的，反正你們說了我也記不住?！?/br>
    眾人賠著笑，連忙稱是。

    我神色無所謂，心中卻似有波浪涌起。

    破天荒地，我覺得，自己對齊王大約有些虧欠。

    ——

    我并非是個喜歡反思的人，在很多事情上，家人總說我沒心沒肺。

    不過母親早逝是個什么感覺，我卻是十分明白的。

    我的母親，是一個愛笑的人。她會講許多故事，也不像父親那樣，處處要我守規(guī)矩。在家中，我最愛的就是她。她去哪里我都會跟在她的后面，她總笑著說，我是她的小尾巴。

    母親去世之時，我剛滿八歲。大約整整半年，我都不肯接受她再也不會回來的事，每天睜開眼睛就要找她，又難過又憤懣，大哭大鬧，攔著父親不許他上朝，要他把母親給我找回來。

    那般巨大的痛苦，我花了許久才慢慢走出來。

    但仍然有無數(shù)次，我在夜里夢到她，醒來的時候，枕上的巾子已經濕透了。

    每年，她的生辰和祭日，我都會認真對待。不過我不愛到墳前去，因為在那里，我會清楚地明白她已經是冢中枯骨。

    我會在她最喜歡的院子里設香案，再擺上她最愛吃的東西，跟她說話。就像她還在一樣。

    而齊王昨夜到榮春宮里，說不定是在做跟我同樣的事。

    沒想到，被我攪了。

    第三十二章 舊事（四）

    先帝不喜歡齊王在沒有被召見的時候出現(xiàn)，所以，直到兩日后，先帝和群臣們游樂盡興，打道回城，我也沒有再見到齊王。

    不過，很快，我就不得不去找他了。

    因為如他所言，我的梔子花就算換了土，也沒有好上多久。天氣變冷之時，它的葉子上出現(xiàn)了些奇怪的斑點，看著又要枯了。

    既然齊王言中了，可見他也許知道些什么，本著死馬當活馬醫(yī)的心，我考慮再三，學著明玉撒謊說我要到京郊的廣壽寺禮佛，帶上我的花離開了家。

    我是左相的女兒，又經常跟隨先帝出入宮禁，同春園的守衛(wèi)見我來到，并不敢盤問許多便放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