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望了外頭一眼，而后，似沒聽到一般，只繼續(xù)問我路上可順利。

    “驪山離京城本就遙遠，道路又難行，難為你竟要趕過來?！彼f，“若我不曾記錯，今日，是你母親忌辰?！?/br>
    她的記性一向很好，我答道：“稟太后，正是?！?/br>
    太后頷首，露出憐惜之色，道：“瑯琊王究竟是個孩子脾性，只想著玩耍，從不考慮許多。還是你識得大體，便是有難處，也從不抱怨。這宮中，若是人人都似你一般，便也太平了。”

    這話里話外頗有些指桑罵槐的味道。

    我謙遜地答了兩句，不由地看向明玉。

    明玉正輕輕往茶杯里吹著氣，就跟我太后平日里說話的時候那樣，總端著一張冷臉，就算無聊地看自己手指甲，也不會看我一眼。

    “還能為了什么事?！彼较吕铮饔窭湫?，“不過是她想讓侄女入宮，被我擋下了?！?/br>
    我訝然：“你不是從來不管這些？”

    “誰說我不管?！泵饔竦溃八侵杜悴皇菦]見過，野心就寫在臉上，平日見了我，連行禮都是不情不愿的。把她選進來，還不是初一十五惡心我？我又不是傻子，才不吃眼前的虧?！?/br>
    我想了想，道：“你讓她進來倒也無妨?！?/br>
    “怎講？”

    “你可想一想，如果她進來了，宮里最不高興的是誰？”

    明玉狐疑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她眉梢一動。

    “你是說，董淑妃?！?/br>
    我頷首：“這宮里，最不肯讓人的就是董淑妃。她那脾性，與太后這位侄女可是不遑多讓。你只消禮佛去，便能讓她們在宮里鬧得雞飛狗跳。”

    明玉看著我，片刻，笑了笑：“你可當真是不放過惡心董裕的任何機會。”

    我說：“我是為了幫你。”

    “得了吧?！泵饔耥樖帜闷鹨活w瓜子，“啪”一聲嗑開，道，“你打的什么算盤我會不知道么。再說了，我才不去禮佛?！?/br>
    “為何？”

    “太上皇還在京中。”

    我本能地想翻個白眼，可還沒翻起來，卻沒了興致。我不說話，伸手向她的琉璃盤里，也抓起一把瓜子，嗑了起來。

    明玉看我一眼，道：“你有心事?！?/br>
    “是么?！蔽谊献託?，“何以見得？”

    “你有心事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從來瞞不過我?！彼f，“說吧，出了何事？”

    我沉默片刻，道：“明玉，當年你跟景璘定親時，曾跟我說，你為了蕭家，什么都會做。”

    明玉愣了一下。

    “為何問起這個？”

    “突然想起來，便問了?！蔽艺f，“我記得你本來連成親也不想，何況是跟那最討厭的人成親?？蔀榱耸捈?，你仍然愿意做，不是么？”

    “你今日是來戳我痛處的么？”明玉有些不滿，嗑兩顆瓜子，嘆口氣，“不錯。我從小就知道，我雖錦衣玉食，但不過是仰仗投了個好胎，一切富貴都是家族給的。家族不好，我也要不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絕無覆巢之下仍存完卵之理。這個，你如今比我更是清楚?！?/br>
    兄長被押走之前，看著我朝我說話的樣子，似又在眼前。

    “是啊?！焙靡粫业α诵?。

    “你我都是懂事的，可不像你那發(fā)小，總覺得什么都是自己的本事?！泵饔裼只謴妥I諷。

    我沒心情再說下去，道：“我去歇息了?！?/br>
    明玉笑瞇瞇：“去吧，明日可要起早些，陪我看太上皇?！?/br>
    我沒理她。

    景璘聽我說明日要和景瓏去花市，一臉匪夷所思。

    “你不想和朕一起看著他怎么死的？”他說。

    我說：“陛下沒有把握么？”

    景璘昂著頭：“誰說的，朕什么都安排好了，絕無漏網(wǎng)之患?！?/br>
    兄長遠去的身影，似又在眼前浮起。

    我說：“那又何必非要我看著。再說了，驪山行宮出事，消息傳來，京中要有人生亂也不一定。瑯琊王是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管著京中警備，這等時候，他能坐鎮(zhèn)京城，對陛下才是上好之事。”

    景璘露出深思之色，手輕輕叩著案臺。

    “他能站在朕這邊，自是善莫大焉。”他說，“你有把握讓他為朕做事么？”

    “我答應過陛下的事，何曾食言？”

    景璘似放下心來，卻道：“阿黛，你果真喜歡瑯琊王么？”

    說這話的時候，他看著我的眼睛，并不像隨口打趣。

    我不打算騙他，道：“我一向拿他當?shù)艿埽贿^論親疏，他總比那些我面也沒有見過幾回的人要好，不是么？”

    景璘仍看著我。

    “說的是。”他微笑。

    ——

    得了景璘的準許，一切便好辦了。

    第二日一早，我從箱子里翻出尋常女子穿的衣裳和首飾，換下身上的道姑裝束。

    坐在鏡前打扮的時候，蘭音兒看著我，道：“玄真穿這些衣裳好看?！?/br>
    我看著鏡子，將一朵宮花插在發(fā)髻上，道：“穿道裝不好看么？”

    “也好看，只是太素凈了些。”蘭音兒道，“戴上花和首飾，添幾分喜氣，襯得玄真也明媚了許多?！?/br>
    說罷，她好奇地問：“玄真今日不穿道裝去看田獵么？”

    “不穿?！蔽艺f，“今日那田獵我不去?！?/br>
    蘭音兒詫異不已。

    看著她，我其實有些不好意思。因為她今日注定要替我看到不好的事，或許還會成為陰影，讓她一輩子揮之不去。

    “蘭音兒?！蔽艺f，“有一件事我還不曾告訴你?！?/br>
    “何事？”

    “你的弟弟meimei已經(jīng)找到了，都在荊州。”我說，“秦叔已經(jīng)派人帶著贖金去接了，過些日子，就能回京來。”

    蘭音兒登時露出驚喜之色，一下站起來：“真的？”

    “真的?！碧m音兒眼睛紅紅，一下拉著我的手，激動得結(jié)結(jié)巴巴；“我……娘子……我……”

    “你也不必謝我，”我平靜道，“這是你我當初說好的。你弟弟meimei到京之后，你也不必再為我做事。我會給你一筆錢，你帶著他們過自在日子去。從前的事，你也須按約定那般，再也不提，知道么？”

    蘭音兒笑起來，淚珠子跟著笑容一起蹦了下來。

    “知道……”她用力點頭，一邊笑一邊擦眼淚，“知道……”

    我拍拍她的手，望向外頭。

    早晨的天空有些沉。

    這并不太像田獵該有的明媚日子。

    第九十章 覆轍（中）

    暮春之際，時晴時雨，暑熱初現(xiàn)。

    我穿上了綾羅制成的胡服，頭戴羃離，騎著一匹青花馬。

    在景瓏面前出現(xiàn)的時候，他看著我，愣了愣，明亮的目光中很有些驚艷之色。

    我跟隨他的目光打量打量自己，道：“很難看么？”

    “不難看。”景瓏忙道，“孤許久不曾見姊姊穿道裝之外的模樣，一時有些失神?！?/br>
    我笑了笑。我挺喜歡他這般老實性子，有什么說什么，一點沒有尋常貴胄子弟們的世故油滑。

    “姊姊打算就這么和孤一道騎馬回京城？”景瓏問道，“此間離京城可有些遠，就算縱馬奔跑，也要半日。再說了，這天看著不知什么時候要下雨，姊姊何不乘馬車？”

    我說：“你也乘馬車么？”

    “我不愛乘馬車?！本碍嚨?，“再說了，孤是男子，平日里也糙慣了，沒有那許多講究。”

    “你不乘馬車，我自也不乘馬車?！蔽艺f，“你也知道那路途長得很，坐馬車悶死了，我們一道騎馬還能說說話?！?/br>
    景瓏俊氣而年輕的臉上滿是興奮，笑瞇瞇：“如此甚好?！?/br>
    我看他一眼：“我記得，殿下只比我小不到一歲？”

    “正是，孤比姊姊小九個月?！?/br>
    “如此，殿下日后就別再叫我姊姊了。”我說，“不滿一歲算什么大？陛下比我大三個月，其他與我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也有不少差了一歲的，可我們從來不稱兄弟姊妹。你叫我姊姊，倒是生分了?！?/br>
    景瓏一怔，撓撓頭。

    “那我該叫你什么？”他說，“叫阿黛么？”

    我瞥著他，唇角彎了彎：“不好么？”

    一抹赧色在他的頰上顯現(xiàn)，他隨即道：“好！”

    我們說著話，各自上馬，踏著沾滿朝露的小徑，往行宮外而去。

    離開行宮大門之時，我隱隱聽到有號角的聲音傳來。獵場那邊，就要開始了。

    此時，那里必定很是熱鬧，百官群臣聚集在獵場外頭，會騎馬射箭的，往往免不得要顯露一手，或是只身入場，或是與別人組隊；什么也不會的，則可以侯在場邊，吃吃喝喝閑談，等著看熱鬧。

    眾目睽睽之下，景璘會射出第一箭。一頭健壯的公鹿早已經(jīng)準備好，無論如何，都會確保被景璘一箭射中。

    然后，便是開始了眾人爭勇。

    再然后……

    我望向前方，縱馬向前方蒼莽的原野奔馳，一次也不曾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