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娘子，別來無恙?！蹦侨诵Σ[瞇地行禮，卻是呂均。

    雖然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他，但我也并不覺得詫異，頷首還禮：“呂侍衛(wèi)?！?/br>
    “上皇等了娘子好一會了，娘子自上去便是?！眳尉?。

    我應(yīng)下，也不多言，登階而上。

    這點兵臺，與從前相較，沒什么變化。不過屋頂和椽柱似乎都有所修繕，有的地方露出新料的顏色。

    隨著步步登高，灞池上的景色也變得愈加開闊。

    但我一點欣賞的心思也沒有。

    我在心里估計著，他讓我來這里，是打算做什么？與從前幾次一樣，用一些舊日情懷打動我，好讓我心甘情愿地站到他這邊來，為他所用么？

    當(dāng)真看得起我。心中冷笑。

    經(jīng)由他昨日一番臉都不要的cao作，我已經(jīng)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未婚妻。人都是他的了，他還有什么不放心呢？這般費神，只會讓我覺得他心虛，更看不上他……

    “阿黛？”

    正當(dāng)我想著事，突然，上方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愣住，猛然抬頭。

    一人隔著幾步階梯，站在上方。

    三年不見，兄長瘦了，也黑了許多。藍天麗日之下，他一身布衣，孑然而立，風(fēng)骨依舊。

    我睜大眼睛，幾乎以為自己是入了幻境。

    “怎么了？”他苦笑，低低道，“你不認得我了？”

    淚水一下涌上眼眶，我悲喜交加，想說話，喉嚨卻被什么扼著。

    “兄長……”我喃喃地喊著這兩個字，快步上前，一下?lián)涞剿膽牙铩?/br>
    “是你么？”我抬著頭，想看清他的臉，可不爭氣的淚水卻猶自涌上來，將視線迷住。

    “是我?！毙珠L的聲音也帶著些哽咽，伸手將我的眼淚擦去，只見那眼圈紅紅的，目光深遠，卻帶著笑意。

    我哭得哽咽得厲害，緊緊地抱著他，似唯恐他會再度消失一樣。

    只覺長久以來，所有的痛苦、擔(dān)憂和思念，都在此時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兄長沒說話，只將手臂環(huán)著我，用手輕輕地拍著我的背。

    就像小時候，我受了委屈找他哭訴，他做的那樣。

    好一會，我終于平靜了些，忽然想起了什么，再度抬起頭來將他細看。

    “兄長……”我抽著氣，“兄長不曾受黥面之刑？”

    據(jù)我所知，那些被流放的罪人，為了防止逃逸，都會在臉上刺字或者烙印。但此時兄長的臉，卻干干凈凈，并不見那等痕跡。

    “不曾?！彼f，“這還須多謝子燁?！?/br>
    我愣住。

    這個稱呼，我已經(jīng)許久沒有聽到過。我一度以為，自己將它淡忘，這世間就再不會有人提起來。

    跟隨兄長的目光，我轉(zhuǎn)頭看去。

    點兵臺之內(nèi)，案席都擺著，太上皇就站在不遠處，看著我們。

    “我兄妹多時不見，讓子燁見笑了。”兄長道。

    太上皇神色平和，道：“伯俊見外了?！?/br>
    說罷，他看我一眼，繼續(xù)對兄長道：“時辰不早，且坐下用膳吧?！?/br>
    兄長頷首，對我笑笑，拉著我，一道入席。

    這頓飯，可謂是我這輩子吃得最詭異，最心情復(fù)雜的一次。

    有許多話、許多疑惑，我想問，但又沒有機會問。只能在一邊看著兄長一邊太上皇兩人推杯換盞，一邊說著他從遼東回來時，路上的見聞。

    我越是聽著，心中的疑惑就越深。

    聽兄長所述，他二三月間，天氣稍稍轉(zhuǎn)暖之后，就從遼東啟程了。怪不得，這兩三個月來，我都沒有再收到他的信。

    可這么大的事，他竟不曾向我透露過。

    而在這后面，還有我更迫切想知道的東西。

    聽兄長所言，太上皇似乎為他的事出過力，那么這一切，究竟跟太上皇是什么關(guān)系？

    案上擺著的，都是我愛吃的菜，兄長不時地為我布菜。

    我低頭吃著，不時抬眼瞟向太上皇。

    他就坐在那里，仍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聽到有趣之處，會心一笑。

    忽然，他的目光掃過來。

    我隨即收回視線，繼續(xù)低頭吃飯。

    用過膳之后，太上皇對兄長道：“朕還須回去會見朝臣，你兄妹二人先敘一敘，待朕空閑些，便到伯俊住處探望?！?/br>
    兄長微笑，道：“子燁自便?！?/br>
    二人說話時，并無君臣之別，仿佛仍是從前的好友。

    太上皇也不多言，別過之后，起身而去。

    待得那身影在臺階下消失不見，我隨即拉著兄長的袖子。

    “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迫不及待地問，“兄長都告訴我，不可隱瞞。”

    兄長看著我，放下筷子。

    “子燁說，你們要成婚了？”他說。

    我點點頭。

    他看著我，意味深長。

    “你必是一直恨著他，很不情愿，是么？”

    我愣了愣。

    ——

    我和兄長在灞池邊談了一整日。

    這些年里發(fā)生的許多事，也是在今日，方才有了答案。

    譬如，遼東那等苦寒之地，送去的犯人大多都是做苦役，十不存一。當(dāng)年他去到之時，景璘還跟著先帝在北戎拘著，無人能幫兄長。他是怎么活下來的？

    從前，我以為這是兄長命大，現(xiàn)在我知道，不是。

    當(dāng)年，上官家的案子，是要做成死案的。莫說黥面之刑，他下獄的當(dāng)夜，就有人想要他的命，將他提去了刑房，打算用酷刑折磨至死。

    但他剛剛被綁上刑架，外頭就來了人。

    獄吏唯唯諾諾，忙將兄長從架子上解下，退了出去。

    “來人是誰？”我忙問道。

    “子燁?！毙珠L道。

    我的腦子有一陣混沌。

    若我沒有記錯，那時候，他應(yīng)該還在齊國，被軟禁著才對。

    “在先帝兵敗之時，子燁就覺察到了朝中動向不對。于是即刻從齊國動身，來到京中?！?/br>
    “阿黛?！毙珠L看著一臉詫異的我，“若非他，你我都活不到今日?！?/br>
    第一百零二章 重逢（下）

    我看著兄長，問：“我那時，也與他有關(guān)？”

    “你當(dāng)真覺得，耿清當(dāng)年將你從牢里提出來，送到宮中出家，是因為他聽信了什么高人的指點么？”

    我一時默然。

    耿清確實是向著太上皇的。當(dāng)年他還是齊王的時候，率兵平叛，攻入京中，也正是耿清力主擁立齊王登基，君臨天下。后來耿清被人暗殺，殞命街頭，也是齊王為他收葬立祠。

    我自不是沒有想過我的事跟齊王的關(guān)系。但我早已經(jīng)過了做夢的年紀(jì)，無論是把人想得太好，還是把事情想得太好，都對我有害無益。

    何況，我與他，不是沒有前車之鑒。

    “他那時已經(jīng)被先帝驅(qū)離京城，人人都與他撇清了關(guān)系，他竟還能插手牢獄之事？”我問。

    “若先帝在京中，自是不能?？赡菚r，先帝已經(jīng)成了戎人階下囚，京中亂成了一鍋粥。齊王在京中不是無人，譬如耿清，他與齊王的老師杜行楷是好友，只是不曾公之于眾罷了?！毙珠L道，“他無法讓你我脫罪，只能另辟蹊徑?？勺龅竭@般地步，也已經(jīng)是盡了全力?！?/br>
    “這些，是他跟你說的？”我問兄長。

    “是呂均說的?！毙珠L道，“那時，他特地將呂均安插進了獄卒之中，押送我上路的，正是他?！?/br>
    說罷，他自嘲一笑：“我當(dāng)年自詡文武兼?zhèn)?，可真到了那般田地，才知道自己多沒用。寒天臘月，少了暖爐，少了仆人伺候，我連覺也睡不好，走到半路就生了一場大病。多虧呂均一路照料，我才順利到了遼東。也是他，在那里疏通了關(guān)系，讓那邊的人不至于刁難我，后來，還讓我在官署里做起了文書的活計。”

    我望著他，一時怔忡。

    “你在官署里做文書，也是他出的力？”

    “我知道，圣上也有意保護我，但若無子燁，我堅持不到圣上出力”兄長道，“你不知子燁在京城之外的勢力有多廣。便是遼東那苦寒之地，在他登基之后，也只知上皇，不知圣上。那邊的主官，早已換成了他的人，無他允許，圣上的旨意甚至傳不到官署之中，又如何護我？”

    我明白過來。

    耳根一陣熱，心中很不是滋味。

    ——上皇可是用我兄長威脅我？這天底下，最不配提我兄長的，便是上皇。

    前幾日，我對他說過的話，猶在耳畔。

    他那時，并沒有反駁。

    搞得好像我是那個不明事理胡亂指責(zé)的人。

    “這些，兄長為何不在信中告訴我？”我忍不住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