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注視著我，反問：“我告訴了你，你會怎么做？你可會摒棄前嫌，對他付以全心信賴？”

    我張了張口，一時無言以對。

    捫心自問，我若知道保下自己和兄長的是他，會如何呢？

    我也不知道。

    或許，我會比現(xiàn)在更加糾結(jié)。

    因為他救了我，但他也將我的那些仇人收在麾下，讓他們得勢。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曾告訴過你。”片刻，兄長忽而道。

    “何事？”

    “當(dāng)年，杜行楷臨死之前，子燁曾去找過父親?！?/br>
    我抬眼看他。

    “先帝恨極了杜行楷，要處以謀逆之罪，或凌遲或腰斬棄市?！毙珠L說，“你也知道，當(dāng)時辦這案子的是父親，齊王就求到了他的面前?！?/br>
    心中隱有些不好的預(yù)感。

    “而后呢？”

    “父親說，圣上定然不會饒了杜行楷，故而他只有一死。但父親能可以他得一個痛快，保下全尸?！毙珠L道，“條件是，子燁要離開你。”

    我定住。

    心中一下如同翻江倒海，巨浪迭起。

    “你騙人！”我騰一下站起來。

    兄長仿佛料到我會這樣，神色平靜，拿起面前酒杯，仰頭喝盡殘酒。

    “子燁別無選擇。”他繼續(xù)道，“他不能眼睜睜看著他的老師如豬狗一般死無葬身之處，終是答應(yīng)了下來。最后，父親讓杜行楷在獄中服毒自盡，偽裝成咬舌自盡的模樣，就此了結(jié)。而子燁，也與你斷了，離京就國。”

    我怔怔地看著兄長。

    ——你喜歡過我么？

    ——從來不曾。

    當(dāng)年的場面，再度在腦海中浮現(xiàn)。

    心如同墜向無底深淵，我的身上陣陣發(fā)涼。

    “你……”我說，“你早知道了這事，也一直瞞著我？”

    兄長的唇角彎起苦笑，臉上的滄桑，似乎又深刻了幾分。

    “正是?！彼f，“因為那時，我也覺得父親做得對。阿黛，我并非你想的那樣，總是一個正人君子?！?/br>
    “為何？”我喃喃道，“你為何如此？”

    “因為那時，唯有如此，才能保護(hù)你和我們?nèi)??！毙珠L道，“先帝也恨極了子燁，你若跟他在一起，不僅是你，上官家也要陷入困境。你知道，那時候，先帝已經(jīng)對上官家有了隔閡，無論父親還是我，都認(rèn)為你該速速與子燁撇清。這是第一層。第二層，父親在那時就已經(jīng)看出來，子燁并非池中之物，將來必有一番大作為。無論成敗，伴隨他的必也是腥風(fēng)血雨。父親只愿你這輩子平安順?biāo)欤辉改阋驗檫@樣的夫婿，遭遇性命之憂。阿黛，我和父親都知你甚深。如果只是子燁離開京城，便是隔著千山萬水，你也不會放下執(zhí)念。能讓你死心的唯一辦法，便是子燁親自出手，將你二人之事了結(jié)。”

    我半晌也說不出話來。

    腦子里亂哄哄的，從前的事，后來的事，相交相錯，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心亂如麻。

    “那么現(xiàn)在，我要嫁給他了?！蔽业偷偷馈?/br>
    “是啊?！毙珠L苦笑愈深，“就連父親那樣有幾分洞見之人，也無法料到后來之事。造化弄人，先帝兵敗，上官家就這么倒了，而你我能在當(dāng)年的罪責(zé)中保全下來，卻是靠著他極力撇清的子燁。若他還在世，應(yīng)該也會如我一般，再不反對。也是因此，年初之時，我聽聞子燁有回京之意，就決定也啟程回來。我知道他一直放不下你，而這些事，知情的人只有我。我須得親口對你說出來，才能解你我心頭的結(jié)。”

    第一百零三章 坦白（上）

    我怔怔地望著兄長，最初的震驚過去，心中只剩下迷茫。

    “故而你們都知道，單單瞞著我?！?/br>
    這話從嘴里說出來，摻著苦澀。

    “兄長可知，死心是何等感受？”我輕聲道，“這些年，我受的是什么樣的折磨……”

    喉嚨又沒出息地哽咽起來，我說不下去，只緊抿著唇，定定地看著他。

    兄長沉默片刻，道：“阿黛，我不會說什么這是為了你好?？僧?dāng)年，我們家無從擇選。但凡父親有別的路子可走，他又何嘗不想順著你的心意？后來，不曾將真相告知與你，是兄長之過。你要惱，便惱我吧?！?/br>
    “惱你……”我哭著說，“我如何惱你？你是這世間我唯一的親人……我從不曾疑過兄長，兄長說什么，我就信什么。我或許愚蠢，可我就該任人擺布么？當(dāng)年讓我不愛便不愛，隔了這許久，讓我摒棄前嫌我就該摒棄前嫌？兄長以為，我的心是鐵石，從來不會碎么？”

    我越說越激動，知道自己無法再繼續(xù)下去，站起身來，轉(zhuǎn)身便走。

    “你去何處？”兄長一把拉住我的手。

    我看向他，一抹眼淚，咬牙道：“去我該去的地方。我會向太后請愿，既然出了家，那么我這輩子都是出家人，天王老子來了我也不嫁！”

    “你不必如此，也不必回宮去?！毙珠L道，“甚至你不想嫁他，也可不嫁?！?/br>
    我一時聽不明白，狐疑道：“何意？”

    “子燁說了，從現(xiàn)在起，你我已非罪人?！彼f，“你想去何處就去何處，想如何生活便可如何生活，不會有人阻攔?！?/br>
    我愣在當(dāng)下，看著兄長，定定的。

    “阿黛?！毙珠L道，“還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洛陽老家仍有些田宅，這些年，幾位庶母和弟妹都在哪里住著。我想過去看看他們，你隨我去么？”

    ——

    馬車搖搖晃晃，一路穿過喧鬧的街市。

    我靠在車壁上，任憑肩頭被撞得生疼，也毫無所覺。

    斜陽的光，從車簾外透入，被路邊的屋舍人影遮擋，時明時暗。

    這大概是我這輩子最迷茫的時候。

    甚至說不上喜怒哀樂。

    我該高興么？

    論理，是應(yīng)該高興的。兄長回來了，從前的許多事也澄清了，那個人，不但沒有我想的可惡，甚至我還欠了他救命之恩。

    我該惱怒么？

    我自然也該惱怒的。我被蒙蔽了許多年，像個傻子一樣，為不存在的事傷心難過，滿懷憤懣。而他們甚至連解釋也不屑。我就像舞臺上的傀儡，任人擺布而毫不自知。

    但，糾結(jié)這一切，已然沒有了意義。

    就像對著空中揮拳。

    包括兄長在內(nèi)，大家都盼著云開月明，一如從前。

    可是，所有發(fā)生過的事，都似泥地里留下的足印，一個一個，清晰明了。今時今日的一切，亦是它們一步一步所造就?；仡^看去，它們真的就會似泡影一般消失么？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忽而停下。

    我回神，發(fā)現(xiàn)窗外，并非熟悉的宮墻，而是一處小巷子。

    正當(dāng)我想問話，簾子被掀開。

    太上皇站在車前。

    他看著我的臉，目光停住。

    我也看著他，驀地錯愕，少頃，忙坐直了身體，將袖子用力地擦干凈臉上的淚痕。

    “下來，朕有話與你說?！彼f。

    我一動不動。

    “有什么話，上皇在此處說便是?！?/br>
    他沒有多言，少頃，一撩袍子，竟是坐了上來。

    “走吧?！彼麩o視我瞪著他的眼神，對外頭吩咐道。

    “上皇。”車夫小心翼翼問道，“不知上皇想去何處？”

    “在京城中繞一圈?！彼?。

    車夫不敢怠慢，旋即趕著馬車，走了起來。

    外頭的喧鬧，再度傳進(jìn)來。

    但誰也沒有理會。

    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光照足夠明亮，二人也離得足夠近，臉上任何細(xì)微的神色都無法逃開。

    至少，他現(xiàn)在不能騙我。

    “若我兄長不回來，你就打算永遠(yuǎn)這么瞞著我，是么?！蔽艺f，“讓我一直這么糊里糊涂下去，將我當(dāng)猴耍?！?/br>
    “你要我跟你說什么。告訴你，我騙了你么？”他說，“現(xiàn)在你知道我騙了你，難道你就不會恨我了么？”

    這話說得坦坦蕩蕩，且切中要害。

    我確實不會因為他說了實話，就不再恨他。

    “兄長說，我日后不再是罪人?！蔽艺f，“可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br>
    “正是?！彼f，“也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朕不攔你?！?/br>
    我盯著他，片刻，道：“除了把董裕他們都?xì)⒘耍俊?/br>
    “除了把董裕他們都?xì)⒘??！?/br>
    一切又回到此處。

    “那么你何必讓兄長回來?！蔽艺f，“又何必與我成婚。”

    他看著我的眼睛：“你寧可相信我是為了對付昱之而娶你，也不肯相信我是真的心里有你，對么？”

    “難道不是？”我反問。

    “我說過，一切都要看時機(jī)，不宜早也不宜遲。讓伯俊回來，是我早已計議之事，就算你不提，朕也會做?！彼f，“與你成婚也是一樣。我從來不曾放棄過?！?/br>
    ——朕想要的東西，一樣也不會放棄。

    我想起他說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