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駕臨，這驛館之中最好的屋子，自是讓太上皇居住。離他最近的一處，是林知賢的，然后是兄長的。作為女眷，我和杜婈都安排在了后面的院子里，不過并不挨著，一個(gè)在西，一個(gè)在東，

    用過膳之后，天色已經(jīng)黑了下來。收拾一番之后，我讓仆婦退下，自己在榻上坐下來歇息。

    沒多久，外頭有人敲門，我將門打開，意外地發(fā)現(xiàn)是兄長。

    “我來看看你?！彼葑永锟戳丝?，“說一會(huì)話，如何？”

    我讓他進(jìn)來。

    兄長在榻上坐下，而后，抬眼看我。

    “那位杜娘子，住處離子燁的只隔著兩重院墻?！彼f。

    我沒想到他會(huì)突然提起這個(gè)，愣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那又如何。她可是太上皇視若親妹的人，比我住得近，天經(jīng)地義?！?/br>
    話才出口，我的額頭被兄長點(diǎn)了一下。

    “你總這般要強(qiáng)，口是心非?！彼f，“明明心中惱得很，還總是要裝作滿不在乎。”

    “誰惱了。”我不耐煩道。

    “你昨日還說到了洛陽定要我?guī)闳コ誀Z鯉魚?！彼会樢娧?，“方才子燁特地將那燴鯉魚讓給了你，你卻說什么身體不適，不是惱是什么。”

    我不屑地“嘁”一聲，道：“不想吃就是不想吃，兄長來找我，莫非就是為了說那魚？”

    “自然不是?！彼f，“我想說，你若心中有子燁，便切莫將他推給別人。只要你不放手，無人能將他搶走?！?/br>
    我覺得好笑，更加不屑。

    “什么推不推的，他是太上皇，喜歡誰要跟誰好，自可做主，與別人何干？”我說，“就算他身邊有那一百個(gè)什么meimei，只要他不變心，誰能奈何得了他？兄長要?jiǎng)?，何不勸他去？?/br>
    “他不必我來勸，在我看來，縱然那杜娘子有所企圖，他也不曾動(dòng)心?！彼f，“倒是你。阿黛，你在景璘身邊殺伐果斷，可到了子燁這里，卻總是舉棋不定，躊躇不前。你心里明明是在乎他的，不是么？你自有傲骨，不屑與任何人爭奪他，但也大可不必將他往別處推，不是么？”

    我“嘁”一聲，想反駁，卻覺得興致缺缺，不說話。

    “今日，你可仔細(xì)看了杜娘子的衣著打扮？”他忽而道。

    我不解其意，看著他：“她的打扮怎么了？”

    “你不覺得像一個(gè)人么？”

    我想了想，仍不明白：“像誰？”

    兄長嘆了一口氣，看了看我的身上。

    “你這身衣裳，是子燁給你買的？”

    “正是?！?/br>
    “他為何給你買這個(gè)？”他說。

    “先前我與他去那成衣店的時(shí)候，我覺得這身好看，多看了一會(huì)，他就知道了?！?/br>
    他搖頭：“就算你不曾多看，他也知道你會(huì)喜歡。從小到大，你夏天最喜歡穿的衣裙，就是這樣的顏色，這樣的樣式。”

    說罷，他目光深深：“杜娘子身上的衣裳，也是這個(gè)模樣，還有頭上的發(fā)髻。阿黛，你說她像誰？”

    我怔怔的。

    他搖搖頭：“當(dāng)局者迷。這是為何，你自己好好想一想?！闭f罷，他摸摸我的頭，起身而去。

    門關(guān)上，屋子里再度只剩下了我一個(gè)人。

    我坐在榻上，心思百轉(zhuǎn)。

    妖孽，居然讓兄長也給他說起話來。一個(gè)聲音在心里忿忿道。

    但更多的，卻仍是兄長方才說的那些話。

    ——你說她像誰？

    我忽然想起了當(dāng)年，我第一次見到太上皇的時(shí)候。

    那是在宮中的御花園里。我穿著什么衣裳，梳著什么發(fā)髻，早已經(jīng)記不清了。唯一能記憶深刻的，是那滿園的薔薇。

    他站在花叢之中，微風(fēng)吹過，掠起他的衣袂。轉(zhuǎn)過頭來看我的時(shí)候，我聞到了花朵在陽光下散發(fā)的香味。

    正當(dāng)我呆呆地坐著，忽然，門上又傳來敲門聲。

    我以為是兄長又回來了，道：“怎又回來了，還有何事？”

    外面沉默片刻，傳來一個(gè)平靜而沉厚的聲音：“給你送些吃的?！?/br>
    我愣住。

    少頃，忙起身走過去，把門打開。

    那妖孽就站在門外，看著我，手里端著一只盤子。

    盤子里盛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是我愛吃的酪櫻桃。

    第一百三十九章 櫻桃（上）

    看到他，方才那些浮起的心思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不想吃櫻桃?！蔽艺f。

    “不光是吃櫻桃。”他亮出另一只手上的藥包，“李郎中交代過，要早晚換藥?！?/br>
    我：“……”

    他看著我，屋里的燈光映在那張臉上，竟有幾分的無辜。

    我猶豫片刻，讓他進(jìn)來。

    “你不是有隨行的醫(yī)官么，讓他來換藥豈非更好。”我說。

    “他們一路累得很，如今安頓下來，便讓他們好好歇息，不擾他們了?！彼麑烟液退幇挤旁诎干希?，頗為自然地在旁邊的榻上坐下來。

    不擾醫(yī)官，就來擾我。怎不去找那meimei？

    我腹誹著，走過去。

    給他換藥并非什么難事，這幾日來，我已經(jīng)輕車熟路。

    我將他的袖子撩起，在肩膀上卷好，而后，拆開布條上的結(jié)。這妖孽著實(shí)是要強(qiáng)得很，跟呂均他們會(huì)合之后，死活不肯在手下面前把手臂吊起來，就算醫(yī)官說這樣能好得快一點(diǎn)也不愿意。醫(yī)官無法，只有將那布條纏得厚實(shí)一些，像粽子。

    他的傷口著實(shí)恢復(fù)得不錯(cuò)，李郎中給的傷藥也好，換了藥之后，我將布條換了，重新裹上。

    “我裹得不如醫(yī)官穩(wěn)當(dāng)，你最好還是讓他們看看?！蔽艺f。

    他瞥一眼傷臂，道：“無妨?！倍?，指了指案上的酪櫻桃，對(duì)我說，“坐下來吃吧。”

    我想堅(jiān)持說我不吃。可那些櫻桃著實(shí)是長得好，紅亮亮的，飽滿欲滴，這般過季的時(shí)節(jié)實(shí)屬難得，方才我一直在眼饞。

    再說，人都進(jìn)來了，吃幾個(gè)也無傷大雅。

    我不忸怩，用巾子拭了拭手，也在案前坐下。

    這櫻桃，顯然事先用井水泡過，去了核，放入口中冰冰涼涼的。上面澆的蜜糖和乳酪也剛剛好，香甜可口。

    我食指大動(dòng)，拿著小匙，一下吃了好幾顆。

    正吃著，忽然，我發(fā)現(xiàn)旁邊那人挪過來了些。轉(zhuǎn)頭看去，他眼睛望著別處，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

    我不理他，繼續(xù)吃。

    可沒多久，他又挪近了一下。

    鬼鬼祟祟的。

    我忍無可忍，放下小匙，看著他。

    他卻只將眼睛看著那盤子，道：“好吃么？”

    燭光下，那雙眼睛烏溜溜的，平靜而單純。

    我看了看盤子，想用小匙舀一顆給他，卻又頓住。

    兩個(gè)人共用一根小匙，怎么想怎么曖昧。

    我才不上他的圈套。

    “你想吃，自己用手拈。”我說。

    “手臟了?！彼f著，將兩只手伸過來給我看，只見指頭上果然黑黑的。

    “怎么弄臟的？”我皺眉。

    “方才去庖廚取酪櫻桃，不小心蹭的?！?/br>
    騙鬼。

    且不說堂堂太上皇為什么要親自去庖廚取東西，這酪櫻桃又不用煮，哪里蹭的鍋灰？

    我不理他，打算直接叫人去取小匙來，或者打水給他洗手?？山辛撕脦茁?，也沒人應(yīng)答。

    “外頭無人。”只聽他說，“太傅為防刺客，不許驛館中的仆人進(jìn)內(nèi)院，我讓侍衛(wèi)們歇息去了?！?/br>
    這話理直氣壯，仿佛為了這口酪櫻桃，豁出了一切。

    我覺得我該為這妖孽竟敢明目張膽地算計(jì)我而惱怒，可他就坐在那里眼巴巴地望著我，一邊撩起的袖子下面，露著那纏著厚厚的布條的胳膊。

    莫名的，那氣竟一時(shí)撒不出來。

    我白他一眼，用小匙舀起一顆櫻桃，道：“張口。”

    他張開口。

    我說：“你不許碰我的勺子?！?/br>
    “嗯。”

    我將小匙快速放入他口中倒了櫻桃，又快速出來。

    他的嘴合上，嚼了嚼，片刻，眉宇微微展開，那眸中如同星光閃過：“甜?！?/br>
    燈光里，那臉上有淡淡的笑影，俊逸而優(yōu)雅。

    他的唇上殘留著一點(diǎn)水珠，不知道是櫻桃的汁水，還是櫻桃上的蜜糖。

    我收回目光，繼續(xù)吃櫻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