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家這老宅，也漸漸變得門庭若市。

    我曾經(jīng)蹬著梯子爬上墻頭去偷偷張望，恍然覺得，自己似乎回到了當(dāng)年，子燁那齊王府剛剛落成的時(shí)候。

    那時(shí)，我每次路過他的府邸，車馬總是會被慕名而來觀望的人堵得寸步難行。從早到晚，府前的街道都熙熙攘攘，還有專門來兜售各色貨物的小販穿行其中，活像鬧市一樣。

    這時(shí)，我才明白，兄長將這老宅重新修繕一番，確實(shí)必要。

    每日，登門賀喜的人都絡(luò)繹不絕。這般情形之下，若我家連前堂都還是那破敗落魄的模樣，確實(shí)不合適。

    大部分時(shí)候，賓客都是父親生前或兄長自己的故交，由兄長出面待客。

    不過咸寧公主這樣的金枝玉葉來到，便是我的事了。

    今日，咸寧公主領(lǐng)著京城里來的幾位貴眷，登門來賀喜。

    自從上官家倒下之后，我和咸寧公主就幾乎沒有說過話。

    當(dāng)然不是我不與她來往，而是她對我向來疏離。她雖并非太后親生，但身為公主，逢得節(jié)慶之時(shí)，總是要入宮慶賀的，我們見面的機(jī)會其實(shí)不少。但她見了我，從來是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似乎我們不曾有過什么舊誼。

    這我也并非不可理解。

    咸寧公主的駙馬，是董裕的次子董政。于情于理，她與我太親切都不合適，故而我也一向配合她，只當(dāng)我們從來不曾熟識過。

    故而今日見面，我們說的話，算得是這幾年來最多的，語氣自然也是最謙和的。

    我發(fā)現(xiàn)幾年不見，她其實(shí)比我想象中的更加知情識趣，只是我從前著實(shí)無從體會罷了。

    明玉也坐在上首。

    我以為，明玉不喜歡咸寧公主，更討厭薛婉，所以連面也懶得露。不想，她竟是一早就來了。面對著眾人，她也并不多說話，只毫無顧忌地嗑著瓜子。

    咸寧公主看她一眼，喝一口茶，繼續(xù)看向我，道：“妾記得，上回見到阿黛，還是年節(jié)之時(shí)。妾那時(shí)有了身孕，因得生產(chǎn)，再不曾入宮。再聽到你的消息時(shí)，卻是到了端午之后。你與上皇定親之事，可是轟動(dòng)天下，妾等聽了，可真是大吃一驚。”

    說罷，她紈扇掩口，輕笑一聲。

    下首的幾個(gè)貴眷也露出笑意。薛婉垂著眸，唇角抿起，笑意似有似無。

    “正是，”一位貴眷接話道，“當(dāng)年上皇還是齊王之時(shí)，我等都猜測，說究竟是何等人物才能配得他，與他成那百年之好。不想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竟是阿黛。”

    “妾從小就聽長輩說，高門閨秀之中，那面相最好的就是阿黛，將來是那福星高照的命，果不其然。”另一人接話道。

    我看了看那說話的貴眷。

    她從前也是宮學(xué)里的伴讀，我并不陌生。而類似的話，我也從她口中聽過。那是在太子被廢之后，我無意中聽到她與別人議論，說我好運(yùn)到頭了，什么面相好，那是別人吹出來的瞎話。

    不過我也并不覺得她那時(shí)全然說錯(cuò)了。

    畢竟過個(gè)兩三年，我是要暴斃的。

    “這婚事，是上皇與太后的旨意。”我說，“所謂福運(yùn)，皆君上之恩，妾不敢忘形?！?/br>
    她愣了愣，忙道：“娘子所言甚是?！?/br>
    咸寧公主微笑，忽而轉(zhuǎn)頭，對明玉道：“妾臨行之前，去拜見太后。太后說，阿黛新婚，這邊必是千頭萬緒，教她一度坐立不安，唯恐阿黛應(yīng)付不得。中宮能親自到洛陽來，親自cao持，著實(shí)解了她心頭之患。”

    明玉的眉梢微微抬起，將手里的半顆瓜子嗑完，亦露出微笑。

    “太后謬贊?！?/br>
    咸寧公主卻嘆口氣，道：“太后寬仁，說如今阿黛有了好著落，她的心放了一半，卻還有另一半仍懸著?！?/br>
    明玉朝我掃一眼，將瓜子殼落到盤子里。

    “哦？”她說，“未知何事？”

    “便是大公子的婚事?！毕虒幑鞯?，“想當(dāng)年，先帝最倚重的就是鄭國公，對大公子亦厚愛有加。太后與鄭國公一家亦是交好，將大公子和阿黛視如己出。如今，阿黛要與上皇成婚，大公子卻仍孑然一身，著實(shí)讓太后牽掛。”

    我看著咸寧公主，心想，她的心思，果然比從前多多了。

    雖然她在信中提起了兄長的親事，但她顯然擔(dān)心我看不上薛嫻，不肯為她說親。于是今日，她專程當(dāng)著明玉的面提起此事，用太后的名義把她拉上。

    明玉看著她，唇帶淡笑。

    “是么?！彼f，“太后對大公子果然是關(guān)懷備至。不過說到這個(gè)，妾倒是想了起來，當(dāng)年鄭國公還在的時(shí)候，亦將大公子婚事視為頭等要事，曾向先帝求娶公主。若妾未曾記錯(cuò)，他求娶的，正是殿下。”

    咸寧公主一怔，臉上的神色有一瞬的不自在。

    “這個(gè)么，”她干笑一聲，“妾倒是不曾聽人提過?！?/br>
    我看明玉一眼。

    當(dāng)年，這事不成，倒并非只是先帝的緣故。咸寧公主的母親薛淑妃，一心想將她與薛家的親信聯(lián)姻，故而每當(dāng)我父親向先帝提起，她就必是要在一旁敲邊鼓，將先帝的念頭打消。

    不過到了后來，縱然我家倒了，這事也沒有成。

    薛淑妃倒是沒有因?yàn)閯?dòng)亂而傷了性命，薛家跟著董裕等人趁火打劫，撈了不少好處。但朝中的爭斗日益殘酷。后來諸皇子作亂，薛淑妃的兒子涼王也在其中。

    奈何涼王并不成器，起兵沒多久，就被另一個(gè)兄弟潁王殺了。

    薛家失勢，投靠董裕。

    景璘登基之后，咸寧公主就嫁給了董裕的兒子。

    第二百二十三章 公主（下）

    “是么?！泵饔裥α诵?，“那也許是本宮記錯(cuò)了。不過當(dāng)年，先帝可是應(yīng)許了鄭國公，要為大公子許配公主的。如今放眼宗室，還未婚配的公主，只有……”

    她的雙眸顧盼，似思索片刻，再度看向咸寧公主：“只有孝宜公主了，是么？”

    咸寧公主愣住，一眾貴眷也愣住。

    薛婉忍不住道：“孝宜公主才八歲?！?/br>
    “故而卻是還要等幾年?！泵饔駠@口氣，“不過那也是無法。許配公主可是先帝的意思，圣上以孝道治天下，斷不會反對此議。大公子雖年長了些，可他一表人才，又襲爵鄭國公，與公主乃是天作之合。此事，本宮回京之后，會向太后和圣上稟報(bào)，也讓太后免于cao心?！?/br>
    咸寧公主張了張口，竟是一時(shí)說不出話來。

    明玉拿起杯子喝一口茶，卻又向薛婉道：“上回，卿的兄長寧平侯到宮中覲見太后，提起了卿的meimei薛嫻。說她年已十六，仍待字閨中？”

    薛婉顯然沒料到明玉竟先提起了這個(gè)，一怔。

    “稟中宮，舍妹正是十六，仍待字閨中。”她答道。

    明玉的唇角彎了彎，道：“本宮來洛陽之前，太后與本宮商議，說圣上后宮之中雖已有不少的嬪妃，可三品以上的位置，仍頗有空缺。究其緣由，乃是少了出身品性俱佳之人。太后之意，要本宮多多留意，為圣上廣進(jìn)賢才。只是這人選究竟是不好找，本宮看了許多閨秀，皆無合意之人。不過有一日，本宮無意中遇見了薛嫻，覺得倒是十分合意?！?/br>
    薛婉的目光微微變了變。

    明玉仍和顏悅色：“她既然并未定親，年紀(jì)又合適，不若就選入宮去。莫說太后對她這般閨秀向來歡喜，便是圣上定然也是會一見傾心。薛家本就是先帝外戚，當(dāng)年薛淑妃生下了涼王與咸寧公主，頗得圣眷。這門親，本宮看，還是不要斷了為好。再者，論關(guān)系，卿的母家與本宮母家乃是姻親，怎么說也是親人。舉賢不避親，有本宮在，卿不必?fù)?dān)心薛嫻在宮中受委屈。如何？”

    薛婉的神色有些錯(cuò)愕，不由地看了看咸寧公主。

    咸寧公主忙道：“這……只怕不妥?！?/br>
    “有何不妥？”明玉隨即反問道，“寧平侯既然親自入宮覲見太后提及此事，那么定然是為薛嫻的婚事著急的。京城的高門之中，十六還未嫁的閨秀可是少之又少，好容易有了這么一條明路，寧平侯難道竟要繼續(xù)讓親妹獨(dú)守空閨不成？”

    這話，聽著有理，但所有人臉上的神色都有些微妙。

    明玉這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薛嫻十六歲還不嫁，其中緣由，就連市井中的人也心知肚明。薛婉這樣的人，根本不愁嫁，而寧平侯至今不曾為她定親，自是為了要送她進(jìn)宮。

    只不過，那并非是景璘的后宮，而是子燁的后宮。

    寧平侯到太后跟前訴說，就是想走太后的路子，讓子燁去了薛嫻。

    這事的脈絡(luò)，我是知道的。

    說來，這源頭，還是我出的餿主意。

    那時(shí)，京城各方都在打著太上皇后的主意，向讓子燁娶自己的人。薛嫻，就是我主張的那符合各方利益且最有可能成事的人。

    明玉覺得有理，游說阿藍(lán)她的父親蕭純；蕭純覺得有理，又游說了寧平侯。最終，由寧平侯出面，去說動(dòng)太后。

    然后子燁似茅房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誰來也不肯點(diǎn)頭。而后，陰差陽錯(cuò)，最終成了太上皇后的竟成了我。

    什么叫一報(bào)還一報(bào)。

    這就叫一報(bào)還一報(bào)。

    寧平侯雖不甘心，但看子燁這勢頭，也覺無法。薛嫻一日一日長大，總要盡快找個(gè)夫婿才是。

    于是，他想到了我的兄長。

    在洛陽，上官家重回寵臣之位，是有目共睹。而薛家是早早投靠了子燁的，將一個(gè)薛家閨秀送來與我家聯(lián)姻，可謂一本萬利之舉。

    薛婉的神色不定，未幾，從席上起身，走到明玉跟前，向她跪拜一禮。

    “稟中宮?！彼f，“舍妹雖年已十六，尚未婚配，可家中溺愛，以致其脾氣任性，只怕無法但得中宮厚愛。還請中宮收回成命，妾感激拜謝！”

    說罷，她向明玉叩首。

    明玉看著她，唇邊浮起一抹冷笑。

    “是么?！彼f，“可寧平侯到太后面前訴說時(shí)，可不是這般言語。在他的口中，令妹賢良淑德，儀容無雙，乃世間尤物。在卿眼中，圣上堂堂九五至尊尚且配她不得，這世間，莫非還有比圣上更好的男子？”

    這話，教薛婉啞口無言。

    我知道，薛家當(dāng)然不敢說他們看不上景璘，但就算是這樣，他們也不會真的將薛嫻送入景璘的后宮。畢竟于墻頭草而言，景璘是個(gè)傀儡之君，他們不斷然不肯在傀儡身上花費(fèi)精力的。

    “妾不敢！”她忙又叩首，似狠了狠心，道，“妾罪該萬死，方才言語之中，有些疏漏，請中宮治且欺上之罪?！?/br>
    明玉嗑開一顆瓜子，不緊不慢：“欺上？這又是怎講？”

    “舍妹雖尚未許婚，但婚姻之事，已經(jīng)有了眉目。”她的聲音似在牙縫里擠出來，道，“就在妾?jiǎng)由韥砺尻栔?，妾兄就已?jīng)在為舍妹選定了夫婿，只是未及正式行那定親之禮，未曾聲張?！?/br>
    明玉露出訝色，似覺得好笑，看了看咸寧公主。

    咸寧公主面色不大好看。

    “竟有這等事?！彼f，“如此說來，本宮該向?qū)幤胶罡R喜才是?！?/br>
    “妾不敢！”

    明玉長嘆一口氣，臉上露出遺憾之色。

    “如此說來，圣上的后宮之中，竟是無緣得到這般佳人，豈不可惜。”她說罷，看向咸寧公主，道，“這位薛嫻薛娘子與本宮也算得親戚，妾原本盼她能得個(gè)好歸宿，這才召她入宮來?？上觳蛔髅?，本宮本想親自保個(gè)大媒，得些好名聲，卻是不巧?！?/br>
    咸寧公主望了望她，唇角微彎，同樣的皮笑rou不笑。

    “是啊，”她說，聲音干巴巴的，“確是可惜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