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日里看著總有幾分沖動的勁頭，這等時候，卻會多想。連怎么死，死后如何，都已經(jīng)考慮到了。

    “這話，只怕我不能答應(yīng)?！蔽艺f。

    杜婈眉頭一皺，正要開口，我打斷：“你是弱女子，我也是弱女子。同是身處險境，難道你會死，我就不會？你有這精力想這些有的沒的，不若想想真遇到了事，如何脫身?！?/br>
    她撇了撇嘴角，道：“總難免有人力不可為……”

    我不理會，繼續(xù)道：“這是其一，其二，我不妨告訴你，我兄長心中已經(jīng)有了人。你將你的心里話說給我聽，怕是托錯了人?！?/br>
    杜婈愣住。

    “他心中有了人？”她忙問，“誰？”

    “男未婚女未嫁，事關(guān)名節(jié)，我不可說?！蔽艺f。

    杜婈露出些不以為然之色：“娘子和上皇當(dāng)年險些私奔，也不是那在乎名節(jié)的……”

    我瞪她一眼。

    她顯然還在震驚之中，手指絞得更加糾結(jié)。

    “那女子是何等模樣，總能說?！焙靡粫f，“家世比我好么？比我年輕么？比我美么？”

    我覺得好笑，道：“你既然覺得我兄長是那正人君子，那么他若只圖這些外在之利就傾心于人，又如何稱得上正人君子？”

    杜婈想了好一會，似乎覺得有理，微微頷首。

    她嘆口氣：“先前，蕭皇后資助女隊，召見我之時，曾對我說，女子擇婿，乃事關(guān)一世的心境，故而未必要選那世人心中最頂尖的，卻是要選那自己心中真正喜歡的。我深以為然?？晌液貌蝗菀渍业轿倚闹杏X得喜歡的，竟是這般，著實掃興?！?/br>
    我：“……”

    明玉那傻瓜，胡說八道些什么……她本意當(dāng)是想勸杜婈放棄子燁，但恐怕萬萬沒想到，到頭來，杜婈看上了我兄長。

    “蕭后之言自是在理?！蔽艺f，“可那美滿的婚姻，皆離不得兩情相悅?！?/br>
    杜婈皺皺鼻子，道：“這談何容易，兩情相悅何其難尋。男女之事當(dāng)真繁瑣，不去想還自在些?！?/br>
    說罷，她再度抬頭看著我：“既如此，方才那些話，娘子且當(dāng)不曾聽過。若有命回京，我自去問鄭國公便是?！?/br>
    我還想再說什么，忽而聽得帳外一陣動靜。

    骨力南的婢女慌慌張張地走來，說昔丹來了，要見我們。

    我和杜婈對視一眼，各是詫異，才起身來，就聽得外頭又傳來說話的聲音。未幾，昔丹走了進來。

    這位北戎貴女，今夜打扮得頗是明艷。她的臉上有些酡紅，一看就是酒勁有些上頭。

    她打量著我和杜婈，目光頗有些高傲。

    身后，骨力南的婢女賠著笑，一陣勸。她卻不耐煩地揮揮手，而后，朝我們走過來。

    昔丹走到杜婈跟前，看著她。

    杜婈也看著她，神色清冷。

    昔丹冷哼一聲，又將目光掃了掃我。許是我們臉上那厚厚的脂粉著實乏善可陳，她露出不屑的目光，朝我們嘰嘰哇哇嚷了起來。

    我看向骨力南的侍婢，道：“閼氏說的什么。”

    “閼氏說，她知道你們二人是誰。”她忙小心翻譯道，“王庭中傳得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王子帶回了兩個中原美人，愛得不得了。”說著，她的聲音愈發(fā)小，目光怯怯，“她說……今日所見，也不過如此。”

    杜婈輕輕地冷笑一聲。

    昔丹盯著她，頗是盛氣凌人。

    “我等確實不過如此，但如外頭傳言一般，我等可是王子帶回來的?！倍艎暌部粗?，眨眨眼，“他愛我們，可是深入骨髓。”

    昔丹看向侍婢。

    侍婢一臉為難，只得囁嚅地也將這話翻譯了。

    昔丹愣住，臉上隨即露出怒色，指著杜婈斷喝一聲。

    我只覺額頭跳了一下，正為杜婈言語挑撥感到惱怒，忽而見她的手縮進了袖子里。

    那是她剛才藏匕首的地方。

    霎時間，我明白過來。

    杜婈這是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將昔丹拿下。

    第三百零六章 闖入（下）

    我再看向昔丹身后，大約是方才她耍了脾氣，侍從只敢站在幾步開外。她近前的，只有我和杜婈，以及骨力南的侍婢。

    三對一。

    正當(dāng)我心中飛快計較著，卻聽帳外又傳來一個女子聲音。說的是北戎話，中氣飽滿。

    帳門掀開，走進來一個中年貴婦。

    是乞力咄的妻子多菩。

    她看了我和杜婈一眼，而后，目光落向劍拔弩張的昔丹，笑了笑，朝她嘰里咕嚕一番言語。

    昔丹聽了多菩的話，臉上的怒色倏而換作了喜色，與多菩交談兩句之后，她再度看向我們，重新露出了那高傲的神色。

    “王子饒不得你們?！彼湫Φ?，說罷，轉(zhuǎn)身而去。

    昔丹離開的時候，那背影竟是有幾分興沖沖的。

    我和杜婈皆是莫名其妙。

    多菩沒有離開，仍留在帳中。

    “昔丹喝多了?！倍嗥锌粗?，道，“可是驚擾到了二位？昔丹任性善妒，今夜又喝醉了，聽人說二位在此，就非要來看一看。妾得知之后，趕緊前來，幸好不曾惹出事端。此事，是妾不周，還望恕罪?！?/br>
    她的漢話說得比昔丹好多了，且頗是恭敬。

    想來，她對我和杜婈的身份是心知肚明的。

    “閼氏客氣了?！蔽艺f，“我等并不曾受驚。”

    多菩微笑，還要再說，這時，外頭一名婢女進來，在多菩耳邊低語幾句。多菩的面色斂起，再度看向我們，道：“今夜，還請二位好好待在這帳中。外頭已經(jīng)準(zhǔn)備齊全，王子已經(jīng)往這邊增派人手，可護二位安穩(wěn)?！?/br>
    我頷首：“多謝閼氏?！?/br>
    多菩向我一禮，轉(zhuǎn)身而去。

    杜婈看著她的背影，問侍婢：“方才，她對昔丹說了什么？”

    侍婢道：“她說王子想見一見昔丹，卻尋不到人，讓昔丹快到王子的跟前去。昔丹甚是喜歡王子，便馬上去了?！?/br>
    杜婈頷首：“原來如此?！?/br>
    侍婢退下之后，她不以為然地對我說：“這骨力南風(fēng)流成性，究竟何德何能，讓這么些女子為他如癡如醉的？難道這王庭之中，就沒有其他長得好看的男子了？”

    我說：“天底下長得好看的男子本就是少的，與旁人比起來，骨力南雖是風(fēng)流的，但未必不好。”

    杜婈嗤之以鼻：“他那叫好？那她們見了上皇豈非要發(fā)瘋。”

    驀地聽她提起子燁，我的心似乎被觸了一下。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避免想起他。

    但我仍會想他。

    尤其是面對那前途未卜之事的時候。

    譬如，從平朔城到王庭的路上。那道路寒冷而漫長，我縮在馬車?yán)?，會忍不住想，他從前征?zhàn)四方，也少不得在這嚴(yán)冬之時上路。他那時，可是跟我一樣，一邊搓著幾乎凍僵的手，一邊仔細思慮著將來發(fā)生的事？

    譬如，韓之孝見了我卻不做任何回應(yīng)的時候，我會忍不住想，他當(dāng)年在齊國謀劃起兵的時候，也須得多方籌措?？蓵裎乙粯樱瑩?dān)心不順利而睡不著？

    譬如現(xiàn)在。

    今夜，不成功便成仁。在子燁這幾年的生涯之中，定然碰到過許多回。

    他可會像我一樣，面上鎮(zhèn)定，但心神不安？

    他現(xiàn)在在哪里？

    他在做什么？

    腦海之中，又浮現(xiàn)起他坐在案前奮筆疾書的模樣。

    他是個事務(wù)纏身的人，而他從不因私廢公。

    這個時候，他應(yīng)該是用了膳，如果正值繁忙之際，或許會繼續(xù)回到殿中，與大臣議事?；蛘?，還在看那些看不完的折子……

    我暗自深吸口氣，將這些無用的雜念盡力拋到一旁。

    “上皇是上皇，骨力南是骨力南?！蔽艺f，“不同人不同處境，如何比得？”

    杜婈看著我，忽而道：“娘子莫不是不打算回到上皇身邊？”

    心似乎被觸了一下。

    我問道：“何有此問？”

    “自娘子離開洛陽，從未展露過思憶之情。若換了別人，在平朔城時，便會千方百計地回去才是?？赡镒尤粺o此意愿，還要親自到北戎來?！?/br>
    我說：“他遠在天邊，思憶又有何用。至于來北戎，也不過是情勢所迫，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杜婈搖頭：“縱然如此，娘子也可推脫推脫，等上皇來做。娘子既然篤定他定然會找來，那么袖手旁觀也無妨?！?/br>
    我說：“這等事，時機最是重要，我能做，就便不必他來。”說罷，我看著她，“我當(dāng)初不讓你來，你非要來。難道現(xiàn)在，你卻覺得我錯了？”

    “那倒不是，我覺得娘子此舉對得很?！彼f，“我只是覺得，娘子與別人有些不大一樣。從前我覺得你不過好看些，又擅長撒嬌討人歡心，以此牟利。上皇到底是男子，鬼迷心竅了才對你念念不忘?！?/br>
    “哦？”我覺得有意思，道，“現(xiàn)在呢？難道你覺得我是個單純之人？”

    杜婈搖頭。

    “你比我想的更陰險，一肚子算計。”她的唇角彎了彎，“不過呢，倒不是壞人?！?/br>
    我哂然。

    這話，也不知是損我還是夸我。

    大約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夜能不能保住性命，說話竟是放肆了起來，徹底不拿我當(dāng)太上皇后了。

    正當(dāng)閑扯著話，我聽到外頭又起了一陣喧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