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樓閣建造得十分精巧，飛揚的?檐下掛著銅鈴，風(fēng)吹則響。樓內(nèi)飾以金玉，五色顏料勾畫，屏風(fēng)內(nèi)燃著珍貴的?沉水香，熏風(fēng)拂人。

    這香氣越燒越濃，屋內(nèi)空氣沉悶。

    宋矜又開始頭暈發(fā)熱，正?要起身去窗邊透口氣，身形一晃歪坐鋪了狐貍絨的?榻上。

    她?回過神，蔡嬤嬤和丫鬟卻不知?哪里去了。

    宋矜陡覺不安。

    她?終于意識到，那沉水香有問?題。

    渾身的?熱度一層一層，緩慢地?推上來，令她?鼻尖鬢角滲出細汗。然而周身好無力氣，連呼吸都變得粘滯，竟然指尖都抬不起來。

    宋矜十分討厭這種熟悉的?無力感。

    偏偏想要抵抗，卻只覺得頭腦越發(fā)昏沉，只能讓呼吸變得越發(fā)急促，吸進越來越多的?沉水香……宋矜焦灼不已?，慌得左右四顧。

    這里是趙府，趙辰京想對她?做點什么很容易。

    但她?還沒找到謝斂。

    宋矜努力站起來，忍著不適跌跌撞撞下樓。

    整座趙府非常大，但卻沒什么仆婢。四顧周圍，只有不遠處的?水榭仍點著燈，外頭還侍立著仆人，明顯是里間有主人談話。

    她?趕到水榭時，渾身被熱汗染透了。

    仆人彼此錯愕，立刻攔她?。

    宋矜腦子亂成?一鍋粥，觸覺卻十分敏銳。這些仆從一靠過來，她?就?忍不住打哆嗦，冷汗和熱汗一起涌出來，又是頭暈又是想吐。

    她?咬牙忍著，

    謝斂會死，但她?不一定。

    “我?要見……趙通判和我?的?夫君?！彼?固執(zhí)道。

    膀大腰粗的?仆從本要攔，但或許是她?看起來太糟糕了，紛紛不敢靠近?；蛟S是怕她?死在這里，到時候不好交代。

    片晌。

    水榭內(nèi)珍珠簾被人掀起，腳步聲與珍珠脆響交疊，帶著嘈雜的?壓迫感。

    來人年約三十，長相白皙而溫雅，肩披靛青鶴氅。

    打扮與謝斂有些微妙的?相似，又長得俊美，本該是清雅出塵的?。但此刻毫不遮掩眸底的?審視，與微妙的?感興趣，便透出幾分難掩的?違和。

    “宋家的?女公子，”對方輕笑了一下，徑直走過來，毫不遮掩興趣，“是如今的?謝太太，有趣?！?/br>
    他身上沾著濃重的?胭脂酒氣，帶著男子的?壓迫，語調(diào)也刻意抬高?。分明是文?雅的?姿態(tài)，卻帶著說不出來的?裝腔拿調(diào)，十分傲慢。

    “我?讓含之與你和離，他卻沒有答應(yīng)?！?/br>
    “和離做我?的?妾室，難道不比跟著一個罪人好？”

    宋矜意識很模糊，

    但卻聽到了最關(guān)?鍵的?兩句話。

    看來她?猜得不錯，趙辰京果然與謝斂有過節(jié)，今日的?宴會必然也不可能簡單。謝斂本不該搭理趙辰京，說來說去，也不過是為了她?的?病情。

    但用她?來羞辱謝斂。

    何其低劣。

    看著越來越近的?人影，濃重的?氣息幾乎籠罩住她?。那些舊年的?記憶如同?流水決堤，猛地?沖得她?頭腦發(fā)昏，徹底失去最后一點力氣。

    宋矜背后冷汗直冒，呼吸亂做一團。

    她?攥緊了袖子里的?銀簪，掌心滲血。

    宋矜渾身像是在被螞蟻咬。

    時間流逝得很慢。

    終于，珍珠簾驟然作響。

    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垂楊，疏影亂搖，晃散了凝滯的?空氣。有人踩著疏疏落落的?月光，疾行而來，風(fēng)吹得他衣袂揚起，影子修長如竹。

    青年眸光銳利如刀，喚她?名字卻很溫和克制。

    “沅娘。”嗓音熟悉。

    見是謝斂，宋矜陡然間松了口氣，提起的?心驟然被放下。

    她?想也不想，掙扎要起身過去。

    對方卻快一步，擋在她?面?前。

    謝斂身形極高?大，將對面?的?視線擋得干干凈凈，連熟悉的?墨香也沖散了沉水香氣。宋矜藏在他身后，驚懼而出的?冷汗?jié)u漸緩了，身體卻越發(fā)熱起來。

    他還活著。

    宋矜提著的?一口氣散了，意識模糊下去。

    兩人似乎在交談，期間并不愉快。

    宋矜聽不清兩人說了什么，但謝斂的?嗓音尤為冷，似乎拒絕了什么，片刻后拂袖而去的?竟然是趙辰京。

    水榭外安靜下來。

    風(fēng)很冷，宋矜覺得害怕。

    她?本能地?瑟縮了一下，攥緊了謝斂的?衣袖，低聲哀求道：“謝先生……”

    “我?在?！敝x斂低聲道。

    宋矜抿唇，看他。

    青年隔著衣袖，扶住她?的?胳膊，將她?帶入水榭內(nèi)。

    燈光下，他整個人透出一種極冷的?光澤，蒼白的?面?上眉眼漆黑，默默無聲。宋矜陡然間覺得十足地?難堪，她?不想被謝斂看到這樣的?自?己，眼淚不受控制。

    她?拼命想要若無其事，卻越來越狼狽。

    謝斂袖底的?指骨微蜷，仿佛想要抬手，卻又克制著沒有靠過來。

    空氣凝滯，

    燭火卻很活躍。

    “你若……”他噤了聲，似乎察覺到她?的?難堪。

    片刻后緩步繞到椅子后的?屏風(fēng)里，隔著屏風(fēng)背對著她?，只是低低說，“我?不看你，你若是害怕便與我?說話，等好了我?帶你回家?！?/br>
    謝斂嗓音平靜如水，透著安撫。

    宋矜閉著眼睛流淚。

    熱意一陣一陣涌上來，她?連手指尖都在冒汗。

    她?呼吸急促、面?頰緋紅，鬢邊的?汗珠打濕了發(fā)絲，發(fā)軟的?身軀不受控制地?伏在椅子上。宋矜頭一次有這種感受，她?害怕地?讓謝斂靠近一點，又害怕他靠近。

    宋矜覺得很煎熬。

    珍珠簾響，宋矜嚇得掙扎一下，脫力的?身體摔在地?上。腦袋砸在屏風(fēng)上，不算疼，但咬住的?舌尖被驟然松開，她?脫口而出的?聲音不太雅觀。

    沒有人扶她?起來，

    她?也起不來，她?還害怕謝斂當(dāng)真過來扶她?。

    “沅娘。”謝斂的?聲音透著倉促。

    宋矜只是哭，不回答他。

    風(fēng)吹得珍珠簾響。

    每響一下，宋矜就?不由自?主痙攣一下，帶起屏風(fēng)微晃。謝斂扶著木質(zhì)屏風(fēng)，無形中察覺到宋矜此刻的?無助與恐懼，他心口不由也焦灼起來。

    此刻一旦越界，恐怕有些東西再難回頭。

    何況她?害怕旁人的?接觸。

    謝斂閉了閉眼。

    他和宋矜的?婚事，本是權(quán)宜之計。

    此時糾纏越淺，來日他死時，宋矜便能抽身得越輕松。

    可此時此刻，他只覺得再難抽身。

    趙辰京在江陵設(shè)了局，想要讓他死在江上。但他殺了趙辰京的?水匪，將把?柄交給了曹氏一族，本可以就?此抽身而去。

    但宋矜病了。

    趙辰京都看出來，他因為宋矜有了生念。

    借此設(shè)局，要他死在趙府。

    隔著屏風(fēng)綽約的?光影，幾綹烏黑的?發(fā)絲落在屏風(fēng)后，隨著主人的?輕泣微顫。謝斂先是看著屏風(fēng)后的?影子，再是垂眼看著那幾綹發(fā)絲，沉默不語。

    第41章 相思引（十四）已修

    隔著屏風(fēng), 女郎的呼吸越發(fā)凌亂哽咽。

    她此刻還伏在地上。

    一截蒼白?、纖細的手指，搭在柔軟的赤色漳絨地毯上，因為用?力骨節(jié)泛白?。

    謝斂豁然收回目光, 心口劇震。

    “沅娘，”他本?意是想問宋矜有沒有好些, 但聽到她?哽咽得更厲害的聲音, 頓時?間問不出口, 只?覺得心口發(fā)麻, “……抱歉。”

    屏風(fēng)后面遲遲沒有回應(yīng)。

    謝斂心內(nèi)一慌。

    陳年記憶再次涌出。

    他想起那個驚厥過度, 躺在?他懷里，體溫漸漸涼下去的女童。在?粘稠的黑暗里，懷里的身體原本?是溫?zé)岬? 最終卻開始發(fā)僵，變得很沉重。

    明?明?不久前，她?還小聲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