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若是談新部堂的事，大家都各有自己的想法，不過對于文淵閣惡劣的當(dāng)值環(huán)境，大家都是感同身受的。

    這地方……可能連一個縣衙都不如。

    當(dāng)然，身為文淵閣大學(xué)士，即便文淵閣的權(quán)柄日重，可這種事，作為大學(xué)士，怎么好提呢？

    大家是讀書人，是宰輔，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怎好計較個人的享受？

    陛下吝嗇，大臣們要面子，于是……大家都假裝不知這事。

    可平日里腰酸背痛，以及多年積累的郁郁，卻只有自己知道了。

    “哎呀……這使不得……”

    這一次，耿直的胡廣率先道：“殿下，我等乃閣臣，為朝廷……”

    張安世打斷他道：“有什么使不得的？大學(xué)士都是我大明的頂梁柱，若頂梁柱都過這樣憋屈的日子，這說的過去嗎？在這兒，每日決定千千萬萬的事，所謂拔一毛而利天下，萬民都需仰賴，可若是因此，而影響到了諸閣臣們的身心，甚至……還教諸公受了委屈，沒有辦公的精力，這還了得？這件事……本王思來想去，是一定要奏請陛下的?！?/br>
    張安世三言兩語就說出了大家的心聲。

    不過……

    解縉道：“殿下，還是算了，現(xiàn)在朝廷這么多地方，都要銀子……”

    張安世不以為然地道：“修繕擴(kuò)建一下，能用多少銀子？我大明若是連文淵閣的銀子都缺，那才是貽笑大方。諸公不必?fù)?dān)心，諸公都是君子，自然不在乎這個，可本王無妨，此事本王去奏報，看誰敢反對。”

    楊榮皺著眉，心里卻頗為舒坦。

    這種事，他們是不能表態(tài)的，可張安世卻愿做這壞人，給大家一起謀福利，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金幼孜依舊還是沉默，不過臉色也不由得緩和了許多。

    如此糟糕的當(dāng)值環(huán)境，可謂是大家的心腹之患。本來這種事是不可能解決的，除非皇帝先提?？苫实鄱荚谘b瞎，太祖高皇帝的時候更慘，就恨不得將大學(xué)時當(dāng)騾馬來使喚了，至于當(dāng)今皇帝……那也是不在乎的。

    張安世一本正經(jīng)地道：“依我看，要大大的擴(kuò)建！除了值房，除了庭院，還需得有幾個會客的廳堂，茶水房，廚房，也是必不可少的，這事本王明日就啟奏！轉(zhuǎn)過頭，我去尋亦失哈公公和工部，繪制一個設(shè)計的草圖來，到時請諸公提點一二?！?/br>
    “這，不必，不必……”胡廣眼睛一瞪，忙擺手，好像躲瘟神一般：“老夫不擅營造，看了也不懂?！?/br>
    你張安世只管去弄就好了，可別給我看，我胡某人還需留著一點面子呢。

    張安世微笑，又道：“既然明日就要上奏了，可只為這個事上奏，有點說不過去。本王思來想去，閣臣們當(dāng)值辛苦，而朝廷的官俸，卻一直低下，說實在話，京城居，不太易，當(dāng)初太祖高皇帝在的時候，天下百廢待舉，百姓貧弱，太祖高皇帝以蒼生為念，是以委屈了百官。”

    說到這里，張安世嘆了口氣，才又接著道：“可現(xiàn)在不同了，說實話，如今……朝廷總還算是有一些銀子，這官吏的俸祿，是該想想辦法。這一點，直隸都督府就搞得很好，官吏的薪俸……也都能讓大家安身立命。依我看……這朝廷的官俸，該與都督府對照，諸公……你們是文淵閣大學(xué)士，這些事，關(guān)系到了許多官吏的福祉，不能不察啊。”

    這句話，真將四個大學(xué)士聽的一愣一愣的。

    說起這都督府的俸祿，那可是出了名的高的。

    而朝廷的官俸，說實話，這是太祖高皇帝定下，不只低得令人發(fā)指，而且京城的居住確實不易。

    更甚的是……皇帝還雞賊，給他們發(fā)寶鈔，甚至是折俸、拖欠。

    現(xiàn)在若是向都督府看齊的話，那就可怕了。

    要知道，都督府的三等文吏的俸祿，大抵也相當(dāng)于八九品的官俸，還是不打折的那種。

    而到了都督府的九品官，足以與尋常的七品縣令相比。

    更可怕的是，譬如到了三品，那么幾乎可以相當(dāng)于一個侯爵的俸祿了。

    問題在于，在座的諸公，可都是掛了太子太傅或者太子少師的，照例，是一品的待遇。

    這就等于是，幾乎所有人，都和張安世一樣，領(lǐng)的乃是都督府最高等的官俸，是多少來著？

    反正養(yǎng)活一家數(shù)十口，而且在京城里不必費心開支，若是當(dāng)值個十年二十年，甚至不需往常的冰敬炭敬，也足以讓人體面了。

    “這……這……不妥吧。”胡廣臉色很不自然，嗯，有點心虛。

    眾大學(xué)士里，就數(shù)他最窮了，他連冰敬炭敬都不肯收，在京城里過的一向是緊巴巴的。

    張安世豪氣地道：“有什么不妥？現(xiàn)在開始，咱們要全面的實施新政了，天下各省，不分彼此，那么……這官俸，向都督府看齊，難怪不應(yīng)該嗎？本王的愿望，是將都督府的事，推及至天下！胡公……我們只要一起聯(lián)名上奏……”

    “這……不成，不成……”胡廣繃住了臉，連忙搖頭。

    張安世道：“為何？”

    胡廣難為情地道：“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還以為……老夫貪圖錢財呢。”

    張安世嘆息道：“哎，你們不奏，本王就去上奏。這等事，總要有人去干，諸公就是太老實，過于君子，可我張安世無所謂，反正……也沒什么好名聲?！?/br>
    四個大學(xué)士就都不作聲了，話都說到了這里，委實有點尷尬，大家不知說點啥好。

    于是，都默默地低頭喝茶。

    張安世此時卻又道：“還有退休……”

    胡廣口里咽著水，差點一口噴出來。

    張安世道：“將來大家老了，為朝廷效命了一輩子，等干不動了，一旦致士，總得有個著落……算了，這事本王也不和諸公議了，本王自己琢磨一二?！?/br>
    四人都笑了笑，又各懷心事的喝茶。

    張安世則是自顧自地接著道：“身體也很要緊，若是讓醫(yī)學(xué)院那邊，每年給大家檢查一下身體……”

    “……”

    一場議事，來的快，去的也快，會談很成功，雖然好像也沒談及什么重點的事。

    不過顯然，大家還是輕松愉快，并且極為融洽的。

    到了正午，有人給張安世送了餐食來。

    文淵閣里，皇帝老子是不供飯的，所以各府都是清早讓人帶著食盒來，將就著吃一點糕點。

    張安世這邊，卻是數(shù)十個食盒，張安世教人熱一熱，給其他文淵閣大學(xué)士都送了一份去，自己也將就著對付了一口。

    吃完了飯，張安世便在文淵閣的附近踱步消食。

    冷不防，見胡廣也背著手，閑庭信步一般地迎面而來。

    張安世微笑著道：“胡公也散步？”

    “嗯，嗯，舒展一下筋骨。”

    張安世頷首，與胡廣即將要錯身而過的時候。

    突然，胡廣好像漫不經(jīng)心地想起什么事來一般，道：“對啦，殿下，老夫有一事想要請教?！?/br>
    張安世道：“豈敢?！?/br>
    胡廣依舊漫不經(jīng)心地道：“老夫這幾日，打算上奏，教都察院去核查一下太倉，馬上官俸就要發(fā)了，總要未雨綢繆才好。都督府的俸祿，是怎么發(fā)放的，倒是教老夫有幾分好奇?！?/br>
    張安世道：“這個啊……自有專門的財政司負(fù)責(zé)……”

    “噢?！焙鷱V恍然大悟，他揶揄似的道：“這可不好，豈不又多了冗官冗員？這才多少官俸啊，怎么好讓人專司此職呢？對啦，都督府一品的俸祿是多少？”

    張安世掐指一算，道：“應(yīng)該是三千九百兩上下吧，具體的本王也算不清?！?/br>
    “這樣多?！焙鷱V啞然，臉上掩蓋不住的震驚之色。

    張安世笑了笑道：“這全天下，也沒幾個一品官，滿打滿算，又有幾人？我大明能得一品的，兩只手都數(shù)得過來……”

    胡廣又問道：“是照實職算官俸嗎，還是連虛職也算？”

    “算，都算，若論實職，我大明根本沒有一品官?！睆埌彩老肓讼氲溃骸霸僬哒f了，即便位列虛職一品者，那也是歷經(jīng)了數(shù)十年宦海，真正能從一品干到致士的，又有幾年，這都是朝中的瑰寶，是我大明的肱骨，總不能教他們餐風(fēng)飲露？這太殘忍。”

    胡廣咳嗽一聲，隨即道：“唔，此言，也不無道理。”

    張安世繼續(xù)道：“就說胡公吧……”

    胡廣臉上閃過一抹尷色，忙擺手：“別拿老夫舉例，老夫也只是隨口問問而已。要不，你拿楊公來舉例吧。”

    張安世笑道：“好，好，那就拿楊公來說罷。楊公乃建文二年的進(jìn)士，且位列二甲頭名，直接授了翰林編修。你看看，這是多少人苦讀了多少年，都得不來的。此后這二十多年呢，他矜矜業(yè)業(yè)，在朝中，可謂是勞苦功高對不對？如今，他已算是文淵閣大學(xué)士，陛下又賜他太子少傅，工部侍郎。論資歷，天下有幾人比的過他，論才學(xué)，又有幾人可以與他相比？還有論功勞，他也算是功不可沒。如今，他這太子少傅，乃從一品，這是多不容易啊，滿天下，也挑不出幾個這樣的人來，這般的人，一年給個三四千兩銀子……這過分嗎？”

    胡廣一臉深以為然地點著頭道：“你說的對，楊公勞苦功高，當(dāng)?shù)闷疬@個?！?/br>
    張安世接著道：“可照現(xiàn)在的俸祿，楊公現(xiàn)在每年得錢糧七十二石，折銀是多少呢？是紋銀百兩，胡公，咱們以楊公而論，你說……這百兩紋銀……說的過去嗎？”

    胡廣嘆息著道：“老夫都可憐楊公?！?/br>
    “這就對了?！睆埌彩赖溃骸八园。蹅冏鋈俗鍪?，不能讓楊公心寒啊，對不對？”

    胡廣臉一板，一臉正色地道：“你說的對！”

    第526章 趕盡殺絕

    胡廣此時，竟莫名覺得頗有幾分……愉快。

    此時，連胡廣都漸漸察覺新政所帶來的好處了。

    當(dāng)然，他還是有道德的，仍舊有些擔(dān)心，畢竟……一年三四千兩啊，這是他往日想都不敢想的，而且還是真金白銀，既不是寶鈔，也沒有給你打折或者拖欠。

    于是他怯怯地道：“殿下，你說……這楊公……的俸祿突然增加了數(shù)十倍，會不會太多了？殿下別誤會，老夫的意思是……總覺得讓人心里不踏實?！?/br>
    張安世笑了，道：“我大明百官，這么多像楊公這樣的人，靠著微薄的官俸度日，若遇到喪心病狂的贓官污吏便罷，遇到像楊公這樣的老實人……”

    胡廣下意識地張口道：“楊公可不老實，他精明著……噢，噢，你繼續(xù)說?！?/br>
    張安世嘴角帶笑，道：“若遇到楊公這樣老實的，堂堂從一品，卻不過是得七八十石糧度日，你說……這過的是什么日子？楊公好歹還是從一品！胡公，你想想那些五品、六品、七品八品九品……楊公尚且如此，他們還能活嗎？這不是逼良為娼嗎？反正這事，我張安世是看不過去的，反正我張安世已臭名昭著了，這事兒……我張安世來辦，楊公若是心里不踏實，可本王見這么多的楊公，分明奉公守法，卻要艱難度日，這才心里不踏實呢?！?/br>
    胡廣小雞啄米的點頭：“對對對，楊公不能受委屈了。殿下是好人?！?/br>
    張安世道：“我是將心比心，也談不上什么好人壞人，只是心善，見不得人受委屈罷了?！?/br>
    胡廣幾乎要垂淚：“楊公若知殿下這樣關(guān)心他，不知多高興呢?！?/br>
    時候不早了，張安世回值房去，他得在文淵閣里頭，交辦一些事，方才去籌措新部堂的事宜。

    胡廣沒有和張安世一同回去，而是稍待了片刻，這才慢悠悠地回了文淵閣。

    恰巧這時，楊榮剛剛喝完了一盞茶出來，與胡廣撞了個正著，楊榮道：“胡公……方才怎的不見你蹤影？”

    胡廣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不自然，道：“近來腸胃不好，出去走一走，消消食，恰好……遇到了宋王殿下，和他寒暄了幾句。”

    “寒暄？”楊榮似笑非笑地看著胡廣，胡廣是老實人，不會騙他。

    胡廣則是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頭。

    楊榮道：“寒暄了什么？”

    胡廣道：“談到了你！”

    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