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她直接抱到她那條從二手市場上淘來的餐桌邊的椅子上。

    佟聞漓光著腳，盤在椅子上，改口道：“那我嘴疼?！?/br>
    “這個我認?！彼阉哪请p毛茸茸拖鞋拿過來，“早上特地給你買了你愛吃的水晶蝦餃，吃飽了，嘴就不疼了?！?/br>
    “騙人?！彼磺椴辉?。

    他把筷子遞給她：“不騙人?！?/br>
    昨天太晚睡了，這會佟聞漓真覺得有些餓了，嘴上沒饒人但還是很誠實地拿起了筷子。

    “易聽笙，你完了，等我吃完了我再找你麻煩?！彼林О?。

    他不由地覺得好笑，把那籠蝦餃朝她面前推了推，料想她吃飽了心情好了就不再跟她鬧小孩脾氣了。

    蝦餃是從河內(nèi)那家很貴的廣式茶餐廳買的，味道不錯，佟聞漓吃的七七八八后，就想不起來剛剛自己為什么生氣了。

    finger上來幫忙拿東西，佟聞漓臨出發(fā)之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帶上那雙毛絨拖鞋。

    “我忘記我的拖鞋了先生。”佟聞漓要推開半開的車門折回去。

    “家里都有。”他伸手攔住她，把她往車里帶。

    “家里？哪個家里？”佟聞漓不解。

    “當然是西貢的家里?！彼衍囬T給她帶上，“放心，什么都不會缺的?！?/br>
    家里？

    那是她的家里嗎？

    *

    這兩年多，佟聞漓還是第一次回西貢。

    明明是異鄉(xiāng)，回來卻有了莫名難言的近鄉(xiāng)情更怯。

    西貢長長的那條海岸線上是未有什么變化的渡口，每天都有很多船只從渡口啟航，有人離開也有人歸來。湄公河浩浩蕩蕩，從北到南吞沒一切流入大海。

    佟聞漓對著窗外的渡口發(fā)呆，眼前卻出現(xiàn)一只手，像是幫她把那些記憶擋在車身外。

    她轉(zhuǎn)頭，他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輕松地跟她拉扯著話題說：“這兩年奈嬸學了不少中國菜，聽說你要回來，一大早就讓人去集市上買新鮮的菜了?！?/br>
    “莊園里還是那些人嘛？”佟聞漓問到。

    “嗯，沒有加新人的加入，也沒有老人離開，還跟從前一樣?！?/br>
    “您這兒的工作還是個金飯碗呢。”她故作輕松。

    他看出她那點觸景生情的難過了，用手攏了攏她的頭發(fā)，“是，西貢就沒有比我那兒更好的地方了?！?/br>
    她望著他此刻眼睛里倒映出的有些憂郁的自己，想起當年他輕飄飄駛過她生命，她的人生因此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故，于是就把頭埋進他的西裝里。

    他顯然沒想到她會這樣做，于是抬起自己的手，摸著她的后腦勺，像是哄人。

    他起伏的胸膛證實了這是兩年后。

    但她又回到西貢了。

    她想起那些個雨夜，惴惴不安，想掉眼淚。

    ——

    西貢的一號公館像他說的那樣，什么都不缺。

    奈嬸已經(jīng)打點好一切，見到佟聞漓，左一個阿漓小姐，右一個阿漓小姐，說還是阿漓小姐回來好，阿漓小姐回來了，莊園就好像活過來一樣。

    “您那片花園，先生找了西貢最好的園丁養(yǎng)護著呢?！?/br>
    “您的秋千架，我每天都擦。”

    “小閣樓里您留下的那些稿件啊，我一張紙都沒有動?！?/br>
    “阿漓小姐，我學了做中餐，往后您想吃什么，我都能做！”

    奈嬸忙里忙外地格外親切。

    佟聞漓坐在餐桌上吃飯的時候不由說道：“先生，我這次回來發(fā)現(xiàn)，奈嬸話好像變多了。”

    “那是為你回來而高興?！蓖砩系闹胁偷拇_很豐盛。先生給她夾了一塊紅燒小排，“你應該多回來，別說小公寓了，哪怕去河內(nèi)最好的酒店，也不一定比這里要舒服自在。”

    佟聞漓知道他說的那些話并不夸張，她盯著眼前逐漸堆積起來壘得高高的碗，兀自說道：“來回就是有點麻煩?！?/br>
    “能有多麻煩?！彼琅f給她夾著菜，“不過是每周讓司機回一趟西貢，送一趟河內(nèi)，你只管睡一覺，起來就到了?！?/br>
    “那也不行?！辟÷劺鞊u搖頭，“先生，您忘了，我還開著一個店?！?/br>
    “這倒是個問題?！彼畔驴曜樱澳蔷透粢欢螘r間回來，等阿漓畢業(yè)了，再搬回西貢好了。”

    “畢業(yè)了回西貢嘛？”佟聞漓嘴里塞著塊小排，說起來的話含糊，看向他。

    “當然——”他拖長尾音，伸手摸了某她的耳垂，“西貢的營商環(huán)境和外語環(huán)境都更好些，機會更多，最重要的是我在西貢。在西貢，阿漓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br>
    他說的是對的。

    她在西貢，他能庇護她，有他之后她大概不用擔心畢了業(yè)后沒有安身立命的工作。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工作，甚至財富、社會地位……都是他輕易就能給得起的東西。按照她對他的了解，只有她想象不到的，沒有他給不起的東西。

    但他說的也不全對。

    他也并非永遠在西貢，一年中有一半的時間，他是個法國人。

    就像她一樣，她也并非永遠生活在越南。

    但佟聞漓未再有表達了。

    未來對她來說，是捉摸不定的盲盒。

    *

    西貢街頭的除夕氣氛比河內(nèi)更濃厚。

    前些年的這個時候，佟聞漓一般都是躲在自己的那個小公寓里，縮在沙發(fā)上給別人翻譯東西，也不管外頭的日子到底過到了哪一天。

    有時候把法語翻譯成越南語，有時候把越南語翻譯成法語，有時候甚至把法語翻譯成中文 。

    她咬著鋼筆頭，料想兩年前的自己，一定沒有想到，她從來都是弱點的語言能力卻變成了那些個打發(fā)孤獨的夜和賺到錢的工具。

    今年回了西貢，她打算出去逛逛，她沒讓先生陪她，只說一個人想要出來看看。

    先生同意了，但說臨近年關，外頭還是有些亂，于是叫上了finger遠遠地保護著。

    佟聞漓其實沒想去堤岸的，但那兒的煙火氣實在是太重了，傳統(tǒng)的年味遠遠地就從那扎堆的破敗建筑里飄出來，尤其在那些門面后面的巷子里，孩童丟了一個噼里啪啦的鞭炮穿著一身紅遠遠跑開，那聲音莫名地就把她吸引了過去。

    她不由地就會往那兒走，在青灰色瓦礫屋檐下一家一家的路過。

    巷子口下面有家腸粉店，佟聞漓記得是個潮汕老板開的，那年除夕的時候，還給她們父女倆送腸粉呢。

    她站在那店門口，門簾子一開，她剛要打聲招呼，里面卻出來一個佟聞漓沒見過的阿嬸，說著地道的越南話，像是接手了這家“潮汕腸粉”。

    日暮煙火氣從佟聞漓的腳下融入耳邊各式各樣的語言中，佟聞漓扯扯嘴角，走了。

    她原先住的那個地方被別人買走后歸入了改建區(qū)，那兒會蓋一個民俗展覽館。佟聞漓看了貼在墻上的設計圖，看到那展覽館是由留美歸國的青年設計師cao刀的，心想不久后，這一塊曾經(jīng)連堤岸都不想要的土地上即將就長出藝術品。

    挺好的。

    出來堤岸后有一個卷著門簾的書報亭。

    老板托著一副厚厚的眼鏡，在那兒對著體育彩票的數(shù)字。

    佟聞漓掃一眼看去，在書報亭那兒發(fā)現(xiàn)了自己從前總買的一款雜志。

    那是一份小說報刊，粗暴的彩色封面下是脫油墨的黑色印刷字中文，不像是原版刊印的，像是盜版復印做出來的。佟聞漓從前買過這本中文雜志，那是她剛到西貢的時候唯一能接觸到的中文讀刊。

    那大概是她的青春。

    她去河內(nèi)的這些年卻不曾再看到了。

    佟聞漓付了錢，買了一份這個雜志。

    她找回來幾個硬幣，身邊突然跑過來一群孩子，二話不說就搶走了她手掌里的錢。

    佟聞漓要去追，又看到那幾個孩子統(tǒng)統(tǒng)光著腳，踩著滿地的煙頭玻璃碎跑了。

    她忽然想到先生說的，外面的世道不好。

    于是佟聞漓順著那群孩子跑的方向，發(fā)現(xiàn)他們就住在之前小唐住的那個福利院里。

    福利院像是搬空了，曾經(jīng)開的滿院子的黃綠色的瓦薩維奇已經(jīng)變成了幾抔枯草，原先放滿書本的桌子變成了那些流浪的孩子的餐桌，他們蹲在桌子上為了剛剛搶到的佟聞漓的那幾個硬幣而大打出手。

    吵鬧聲驚動了墻壁上掛著的那幾個字，那翻譯過來“仁心仁德”的字畫掉下來，砸落一地灰塵。

    原先擁在一起的人被這動靜怔住有半刻的靜止，而后又爭吵起來。

    佟聞漓看著落在自己腳尖上的塵土，想起當年就是在這兒，小唐篤定地說“他會變成這個孤兒院的繼承人，成為像院長一樣心系正義和感念慈悲的人。”

    他清澈的眼睛是她不論過了多久都不能忘懷的存在。

    但世事易變遷，孤兒院倒閉了，小唐也只是留下了一封信說，他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

    佟聞漓回來后就自己上了閣樓。

    先生晚間到家，聽奈嬸說阿漓小姐回來后臉色就不太好，晚飯都沒有吃，早早地就回了房間。

    他把手里的外套遞給奈嬸，去了她住的那個西邊的小閣樓。

    他敲了敲門，里頭悶悶地一聲：“誰？”

    “我?！彼氐?。

    “等等?！?/br>
    繼而傳來拖鞋趿拉的聲音，那聲音傳到門邊，她打開一條縫縫，看到他，喚了聲：“先生?！?/br>
    他從門縫里看到她扒拉著門，眼底的神色里還帶著沒收拾好的憂郁。

    他伸手摸摸她的臉：“不讓我進去坐坐？”

    佟聞漓松了手，把門打開。

    小閣樓清爽干凈，臺燈下放著一本日期是半年前的雜志。

    “晚飯怎么沒下去吃？”他坐在書桌邊的椅子上，把人牽過來，讓她坐在自己腿上。

    “我不餓?！彼龘u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