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截哥布林斷手。

    “人類，可恨！”

    “竟然以此羞辱我們！”

    “無法容忍！”

    憤怒的聲音此起彼伏。

    躺在床上的查查咳嗽著開口：“拿來?！?/br>
    “大人，他們在詛咒……”

    “拿來！”

    匣子被擺在了查查面前，只一眼，他的身子不可抑制地顫抖了起來。

    因為麻木，他的手指已經(jīng)失去了大部分的觸覺，但接觸到匣子內(nèi)物件的一瞬，他的身體忽然涌出一股暖流，病沉的軀體奇跡般恢復了活力。

    “帶他們來，快……”說話速度太快，查查再次咳嗽了起來。

    這一次，他咳出了血。

    感受到話語中的急切，巨魔們不敢怠慢。

    路禹沒有想到，哥布林王索蘭制定的繼承者，經(jīng)歷了魔力潮崛起的黑水巨魔之主查查，竟然仍是一只矮小瘦削的哥布林。

    正是這位病榻上已經(jīng)形如枯槁，不被魔力浸潤眷顧，失去蛻變機會的哥布林，帶領著地宮中走出來的族人，一步步建立了地上王國，實現(xiàn)了索蘭未能見的“行走于陽光之下”的愿景。

    璐璐上前為查查檢查，查查卻笑著搖了搖頭，制止了。

    “這具身體，到極限了，沒救的?！?/br>
    “巨魔還有二十年，而我，只有二十年?！?/br>
    第962章 我合格了嗎？

    二十年，對人族而言，牙牙學語的孩童已經(jīng)能成長為獨當一面的青壯年，對海妖與精靈來說不過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四季，對于巨龍只是一場淺眠。

    而對于查查，則近乎于他的一生。

    從索蘭將權利交給他的那一刻起，沉重的使命就壓在了他的肩頭。

    開智，種族崛起，回到地面，建國。

    每一項都是索蘭想做卻無法做的，壽命同樣只給了他有限的時間。

    “累嗎？”路禹坐在瘦成皮包骨的查查床頭。

    真正的皮包骨，現(xiàn)在的查查就像是有人往骷髏骨架上蒙了一張皮。

    “成為王，是詛咒?！辈椴榛貞浿蠋煹哪?，說出了當初聽過的話，“一人的詛咒，換一族崛起……不會有比這更合算的交易了。”

    房間里響起了啜泣的聲音。

    在索蘭的預想中，查查只需要在二十年時間里完成開智與崛起兩項，將余下兩項交給繼承者，黑水就有希望在五十年時間里顛覆過往卑鄙、低劣的固有形象，重塑在其他種族心目中的形象，昂首挺胸地行走于大地之上。

    然而，時至今日，查查已經(jīng)完成了全部四項。

    他放棄了享受與休息，用最殘酷的方式對待著自己。

    從索蘭身上看到了時間的無情，查查不敢浪費一分一秒，這份殫精竭慮最終在魔力潮中得到了回報，但也讓他的身體透支到無以復加的程度，而這很可能是他沒能在浸潤后加入蛻變行列的重要原因。

    巨魔、精靈、樹精，三族的醫(yī)師都曾給出過“憂慮過度，心力憔悴”的診斷。

    為了俄偌恩能從抑魔詛咒中走出，進行藥劑研發(fā)的璐璐也曾被新綠給出過這樣的診斷，而治愈的良藥則是靜養(yǎng)。

    在路禹和塞拉精心照顧以及嚴加管束下，沒多久璐璐就恢復如初。

    但顯而易見的，“靜養(yǎng)”根本不在查查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

    成為一族之主的那一日起，他就決心將自己如蠟燭般點燃。

    路禹注視著查查那雙曾經(jīng)明亮，此刻卻渾濁無光的雙眼，他從中看到了解脫之意。

    “能在臨死前看到激勵了老師，改變了我們一族的人……神明的旨意嗎，祂在讓我的靈魂重歸平靜?！?/br>
    不似索蘭臨死前曾悲憤地質(zhì)詢壽命之短，查查談及死亡異常平靜，就像是日常推開的某扇門，跨過的某個臺階，從不是什么值得思考的細節(jié)。

    房間里已經(jīng)哭成了一團，巨魔們請求查查能堅持，族人們正在尋覓更強大的藥劑師，一定能讓他恢復如初。

    看著這群比他還要高大魁梧的大個子巨魔淚流滿面，查查臉上則是露出近似寵溺的笑。

    “不準哭?！迸c其說是命令，倒不如說是在哄，查查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發(fā)出威嚴的聲音，每個字節(jié)都在漏風，這讓他的聲音被哭聲壓了下去。

    “我說了，不準哭！”

    說完，查查劇烈地咳嗽，只剩皮與骨的身體竟然吐出了小半個茶杯的鮮血，璐璐和新綠連忙拿出隨身攜帶的草木精粹滋潤查查的殘軀。

    眼看著查查暗沉的綠色皮膚上浮現(xiàn)出了些許紅光，新綠微微一怔。

    草木精粹雖然能帶來療愈、緩解痛苦的效果，但效果并非立竿見影，也不會這么顯著。

    當查查能順暢地說完一整句話，不再因為喘氣停頓的剎那，她深深地嘆了口氣。

    “想吃點什么嗎？”

    新綠突然的詢問讓查查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像是有了一些胃口，火燎般難受的喉嚨與食道吞咽不再刺痛，胃也在歡騰，急不可耐地發(fā)出“咕嚕?！钡穆曧?，催促著什么。

    房間里的巨魔欣喜若狂地沖出門，宣布了這一好消息，對妙手回春的新綠與璐璐感激涕零。

    見路禹也起身，查查好奇地詢問：“您要去哪？”

    “也許你也會想知道，我們晨曦的美食是什么滋味?！?/br>
    查查微微一愣，隨即笑了起來：“能讓老師認可的人為我下廚一次，不勝榮幸?！?/br>
    路禹也離開后，查查隨手拿過放置在桌面上的杯子，看著剛剛自己吐出的暗紅色血液，苦笑。

    “我還有多少時間？”查查抬起頭看向新綠。

    “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你的身體正在激活最后一次腎上腺素……這是個晨曦醫(yī)學用詞，你可以理解為，它正在盡最大的努力讓你好受一些，你的大腦為你屏蔽了痛覺，所以現(xiàn)在你會感覺很健康，效力因人而異，你太虛弱，因此……最多，也就是半天了?！?/br>
    查查嘴巴微張，許久，他問了一個讓璐璐和新綠都意想不到的問題。

    “如果我能堅持著，超過半天，能不能證明我的意志力，超越了身體極限？”

    新綠很想嚴謹?shù)卣f句不能，但臨終關懷是還在教國時她就跟隨老師學過的內(nèi)容，因此她選擇了點頭。

    果然，眼看著她點頭，查查臉上又浮現(xiàn)出一抹紅暈，與身體，與命運對抗，讓他的精神變得亢奮。

    熱乎乎的飯菜很快端上了餐桌，路禹一行人被邀請入席。

    黑水巨魔們的餐桌禮儀基本對標了本地數(shù)量最多的人族，菜式也不再是生rou，簡單的烤火燒制，而是有了精細的烹調(diào)技法。

    聽到賽璐璐問及這件事，查查得意洋洋。

    黑水在建立自己的地上國度后，善待各族而來的逃難者，以實際行動證明巨魔一族不再是粗蠻不知禮義，卑劣血腥的種族。

    最初大著膽子尋求庇護的逃難者發(fā)現(xiàn)巨魔們果然如他們所自稱的那般守信，逐漸成為了這個國度的一份子。

    如今文化層面的相通，正是種族融合帶來的直觀體現(xiàn)。

    這也是索蘭與查查一直試圖為自己的部族帶來的改變。

    賽璐璐恰到好處的提問讓查查心情十分暢快，許多年不曾喝酒的他破天荒地喝了一口烈酒——巨魔詢問新綠，新綠給出的回答是“讓他放縱放縱，沒有壞處”。

    酒水入腹，查查食欲大增，兩塊蜜汁rou排三下五除二就嚼進了肚子，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好的胃口了。

    “這是什么菜？”

    “酸辣鱸魚，辣是晨曦特色，一般而言，我不推薦你品嘗，但現(xiàn)在……嘗鮮也無妨，不是嗎？”

    查查爽朗大笑，他試圖阻止路禹為他夾來魚頭，直呼不必，但最后還是默默地享受了這份好意。

    沒吃過辣椒的查查滿頭大汗地一口魚rou一口烈酒，毫無血色的身體紅光煥發(fā)。

    巨魔們喜不自勝，每一個人都洋溢著化不開的笑意，自己的王很久沒有這么活躍了。

    看著晨曦人似乎吃得很沉悶，他們還忙不迭詢問是不是菜式不合胃口。

    “呼，很久沒有吃得這么舒服了，多么新奇的味道，多么驚人的美味?！辈椴楦锌?，“老師當年認定路禹閣下能成為一位強大的召喚師，沒想到在吃這一方面，你也走到了極致。”

    說起召喚，路禹想起了一件小事。

    “你似乎把當初我召喚過的血rou戰(zhàn)車，作為巨魔召喚師的旗幟使用？”

    查查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了：“如果介意，我可以現(xiàn)在就下令改?！?/br>
    “不用了，我只是正好有一群眷屬，在不遠處活躍著，看到了，和我說了一句。”

    “哦？難道和我們黑水打過交道？”

    “他們比較喜歡在地下生活，在地上活躍的應該只有一些松鼠，還有一些負責耕作的精靈、兔耳族還有人類?！?/br>
    “我明白了，請路禹閣下告知名字和標識，這片區(qū)域足夠大，黑水也不是肆意侵攻的族群，只要沒有直接沖突，我們會克制的。”

    為自己的渦蟲進入地面活躍期做準備，路禹此行的第二個目的也已達成。

    一如當初索蘭，查查在飯后詢問起了這些年路禹的見聞。

    當年路禹用一些虛假的文學創(chuàng)作回應了索蘭，滿足了他那顆被族群鎖住的心，如今面對查查，他不再需要苦思冥想的拼接與縫合，自然地打開了話匣子。

    索雷森的沉默山脈讓查查目瞪口呆，摩斯塔納的凡妮莎遺址讓查查黯然垂淚。

    藍水城下的力挽狂瀾，查查聽得雙拳緊握，臉泛紅光。

    晨曦建立，風風雨雨二十年，濃縮在不到半日的敘述中，波瀾壯闊中閃過的溫馨讓查查忽然眼含淚水——他是個沒有小家的人，時常希冀著擁有常人的親情。

    最后一個給了他這種感情的人，是索蘭。

    “您的二十年……何等的傳奇，宛若，史詩?！辈椴楹鋈挥X得喉嚨不太舒服，聲音再次沙啞了起來。

    “你也不差，你的故事，足以讓一位吟游詩人撰寫成詩篇流傳?！?/br>
    “我更希望，他們能撰寫為黑水一族辯白的歌謠?！辈椴楹敛华q豫地說。

    從指尖傳來的麻木感讓查查意識到了什么，他轉(zhuǎn)頭看向新綠，看到她微微點頭之后，僵了幾秒，滿臉釋然。

    “讓弗卡，過來?！?/br>
    身著獸皮大衣的弗卡是一位魁梧的巨魔，此前就在房間里忙前忙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