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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窗01

    算是運氣好吧,就算是當(dāng)個道士,鶴生通常也能享有一般人沒有的特權(quán)。

    以前是因為家世身份,她一個榮家不要的棄女,因此不必和大多數(shù)小道擠著狹小的袇房一塊作息。現(xiàn)在是因為瘸了一條腿,處處都不方便,寮房又沒她的名份,只能暫居客堂,跟著拜訪的客人們一塊出入。

    客堂位于三官殿東側(cè),是處兩進的堂院,極好的位置帶來充足的日照,即便是剛下了一場大雪的隆冬,也依舊被陽光鋪得金燦燦的??烊肽炅?,觀內(nèi)客人不多,便由著她一個人獨享這好大一個院子。

    可鶴生偏生不愛曬太陽。殘廢都是如此的,站在青天白日底下總覺得萬分可悲。大抵祖宗也不忍耽誤這韶光,這不,冷冷清清的年關(guān),她的隔壁竟來了一位新客人。

    這位不長眼的客人好似生怕她走不了兩步路,一大早就上齋堂給她端早膳去了。

    時辰差不多了,鶴生將自己收拾了一番,便將門一閉,就要入靜室做靜修。

    門未關(guān)全,遠遠聽見一個少女呼喚,“小師姐小師姐!你先別關(guān)門,等等我!”

    那是一小道,正提著一簸箕的黑碳跑來,“小師姐,聽說你的碳快用完了,我來給你送一點。”說著,她自顧自地進了她的屋子。

    這小道是如字輩里的小師妹,道號境如,她師姑的徒兒。也算是緣分,鶴生當(dāng)年長在觀里時,也是老幺,自從境如從她師姑那里聽說了這一機緣,便對她格外照拂,三天兩頭地上門,生怕她這個殘廢死在這深山老林的道觀里。

    鶴生因此對她更為厭惡。

    不,應(yīng)該說每每瞧著一個念她是個瘸子就格外照顧的人,她都感到厭煩,那一雙雙的眼珠子里寫的滿滿都是:“你一個瘸子住在道觀一定很不方便吧,真可憐?!本惋@得她們自己有多清高多善良了,真是惡心人。

    眼見著這位沒眼色的小道忙里忙外地給她布置炭火,嘴里還念叨著:“這屋子多好的日照,怎生還是冷得跟個冰窟窿似的?!苯倘诵南赂菬?。

    鶴生道:“我不是說了不用送么?”

    境如道:“可不能不用!您是不知道這山里的冬天多狠毒!”

    “是啊,也就你們這些個正經(jīng)的道士才住山里,我們這些沒名沒份的都住不得?!柄Q生旋身落坐堂下的圈椅,將手杖往邊上一擱,呷著一杯半溫不熱的茶,惻惻地乜著眼哂笑道,“真是得虧瘸了一條腿,不然也沒法勞煩你天天給我這兒送碳送水的。”

    “您這是說的什么話,”境如心中只覺這位陰晴不定的小師姐比往日更加刻薄了幾分,可她心寬,只是渾不在意地笑,“您就是女冠那也比我們尊貴一些,如今身體又不好,哪天凍壞了可如何是好?!?/br>
    境如在她的屋子里忙碌地來來去去,聲音也跟著時遠時近。

    鶴生并不反駁,只是自嘲地呢喃:“尊貴?呵,尊貴?!?/br>
    “我們都是活不下去才出的家,您那可是笏滿床的家世,難道還不算尊貴?”

    一個碳盆放她的腳邊,一個熏籠放她的臥房里,將厚實的氅衣臥在上面,境如說熱上一熱穿身上才暖和。

    收拾齊全了,境如拍了拍兩手,打開隔扇便要離去。

    那位新客人正巧端著早膳從齋堂回來,見著這抹嫩生生的蓮青,笑盈盈地道:“小師傅來得早,我端了些吃的,留下一起用點吧?!?/br>
    “不了宋jiejie,我一會兒練功該遲到了?!?/br>
    來人含著一口柔軟腔調(diào),不言自明,正是江左的風(fēng)情。鶴生循聲而望,那白生生的一雙手正端著黃梨木的托盤,粉色的指甲尖尖的,富貴人家出身不用干活,自然蓄得起這漂亮又干凈的指甲。而那雙矜貴的手此時卻端著給她這個殘廢的早膳,大冬天的,手指被凍得通紅不算,上面還有幾道被凍裂的血口子。

    鶴生注視著這雙手,陽光底下,剔透得跟塊玉似的。來到她的跟前了,托盤放在面前的案面上,小米粥與幾個包子散發(fā)著醇香的熱氣。她抬目而望,那雙眼睛正笑盈盈地看著小道,嘴上不住挽留著:“不會的,齋堂那兒人還多著呢,來,我正好多拿了一些,你小師姐決計吃不下那么多?!?/br>
    “這……”

    鶴生笑道:“知道我吃不下那么多,還是往多了拿,不就是不想單獨跟我用早膳么?境如,你就留下吧,不然你宋jiejie一會兒還要上外面拉別人去?!?/br>
    宋文卿聞言一怔,微垂羽睫移目看她,那里頭含著嗔,與她對上視線,又全化作了悲意。

    那一頭的境如也是一愣,片刻,不知是裝傻還是真傻,眼珠子瞧了瞧宋文卿,果真歡歡快快地上前來,“行,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境如掇了條圓凳自她二人之間坐定,三人圍幾,互相看了看,一時間卻都沒有說話。

    境如只好先行動筷,夾了一個大包子咬住,含糊不清地勸說二人快吃,說她小師姐太瘦,宋jiejie也太瘦。

    文卿笑了笑當(dāng)作是應(yīng)了,小咬了一口包子,慢慢地嚼著。境如不自覺看向另一邊,鶴生正低頭用筷子撈著湯水里的米粒,悶聲不作。

    境如見她二人這般,便問:“你們當(dāng)真是舊相識?我怎么看你們并不相熟?”

    鶴生的動作一頓,哂笑道:“就是舊相識那才不熟,不然你以為舊是舊在了哪里?”

    文卿站起身,往隔間走去。

    “我們是有些日子沒見了?!?/br>
    正堂與隔間之間由一扇落地罩間隔,文卿在櫥柜前微微踮起腳,從行裝里翻翻找找取了一件物什,并將貼身的繡帕將其仔細擦了擦,走回來,與境如笑道:“不過我們曾經(jīng)確實是親密無間的?!?/br>
    這個親密無間用得真是極妙,有心之人聽得其中意,境如這外人卻是不懂,只歪著腦袋問:“是么?”

    她點了點頭,將物什遞給鶴生,鶴生蹙眉低頭一瞧,是一柄瓷匙。果真是閨秀小姐,出門在外竟還自備餐具。

    境如看著文卿的動作,沒心沒肺地道:“我還以為你們之間有什么嫌隙呢。”

    “好了,我吃飽了,”境如站起身,“宋jiejie,得幸你來了,不然我這小師姐合該得孤單死?!?/br>
    文卿仍不明不白地木著,鶴生冷冷脧了文卿一眼,撐著手杖一瘸一拐起身送境如,嘴邊不陰不陽地取笑著:“只怕你宋jiejie陪了我這無趣的蹇人,她自己就該孤單死了,她喜歡你呢,有空多來同她解解悶?!?/br>
    而這不分人情世故的少年人竟還真的答應(yīng)了,整個人幾乎跳起來,“真的么?宋jiejie!太好了!我正愁沒地方偷懶呢!你們等著我,一會兒我練了功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