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窗02
人去了,文卿仍覺這口中苦澀不堪,她不情不愿地慢慢嚼著面食,咽不下去,便喝一口清粥送服。 鶴生一瘸一拐地回來,可每一步都像鐵片蹭著地面一樣教人難受,文卿忙去攙扶,又被掙開。 她偏要自行回到圈椅前,緩了口氣方才坐下,文卿看著她,也跟著坐下。 鶴生喝了兩口粥,將瓷匙往她面前一摔,“宋小姐的東西太貴重,貧道用不起?!?/br> 文卿也不在意,收下湯匙,依舊用繡帕擦了擦,收回櫥柜里。 片刻無話,文卿道:“我何曾說過我喜歡她了?” “你難道不喜歡她?” 文卿急紅了臉,“就算喜歡,那也不是那種喜歡。” “哪種。” 鶴生抬睫對上她的視線,目光定定的。 以前人人稱道鶴生生了一副好容貌,可人人又都說一個(gè)道姑長得花容月貌又有何用。自從成了瘸子后,這番說辭就不同了,說她好好一個(gè)姑娘怎么就成了瘸子,多難看。 有一回鶴生因此生氣,文卿勸她,她便說:“我真該毀了這幅容貌,這樣再有人見了我,便會覺著我合該生了一條瘸腿,如此一來大家都痛快?!?/br> 那時(shí)她的言語是平靜的,可是眼里全是怨毒,因此如今文卿每每對上她這雙漂亮的眼睛,就覺著心里跟針扎了似的。 她收回目光,鶴生也收回目光,二人默默用著早膳,不再言語。 日頭益發(fā)明亮了,然大雪消融,因此比平日更加冷上幾分,寒氣一陣一陣往里涌,教人周身打顫。文卿起身想去關(guān)門,又念及昨日鶴生說:“關(guān)上門將你我二人都毒死了才好。”便去里屋取來大氅。 未披上,忽聞外面?zhèn)鱽碛七h(yuǎn)的鐘聲。 鶴生向聲源望了望,起身道:“我去師姑那里問安?!北阒糁终瘸鋈ァ?/br> 前往大殿的一路能看見一排排束發(fā)的少年人列站在丹墀前的空地上練功的身影,境如排在最后。 鶴生想起昨日也是這個(gè)鐘聲下,文卿和境如站在大殿前的臺階上。 那時(shí)她正在殿內(nèi)供香,隔著窗欞看去,兩個(gè)人皆是亭亭玉立,傍晚的余暉下,笑顏對著笑顏,明媚對著明媚,教人看得心里都順心。 當(dāng)初鶴生和文卿的分別鬧得不好看,如今過去兩三年,重逢那么突然就來了,一時(shí)間竟并沒有鶴生心里想的那般驚心動魄。 而夕陽下的那人也是,僅僅只在說話間側(cè)首看見了她,愣了那么一愣,便笑向她走來。 將要用晚膳了,齋堂的屋脊升騰起裊裊青煙,人影陸陸續(xù)續(xù)從一扇扇殿門內(nèi)出來,四下逐漸變得空曠,她和文卿走在三清殿的屋檐下,手杖一下一下輕叩著青石板的地面,沉重,但是努力佯裝著輕巧。 她問:“何時(shí)來的?” “就在剛剛不久,還是你的那位小師妹迎我進(jìn)來的?!?/br> “嗯……”她在心里編排了一番,小心翼翼地開頭:“快年關(guān)了,怎么突然想起上山?” “也沒什么,近來心里總不踏實(shí),便想著來觀里拜一拜興許能好些?!?/br> “特地從江南跑來拜中原的道觀?” 文卿想了想,恬靜溫和地低了頭,蛾眉微展,“只是恰巧最近人在中原罷了。” 鶴生低應(yīng)了一聲,不再期待什么。 手杖叩擊青石板的聲音變重了許多,一聲一聲迭在心跳上,又悶又沉,懶得粉飾。 “你呢,這三年你一直住在這里?” “是?!?/br> 她的話音也冷了??墒俏那洳唤橐猓煌?,“那你的腿……” 鶴生心里咯噔一下,然話未說完,文卿的目光忽然定住了。 她看向某處,漸漸地,眉目間染上了憧憬。 鶴生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境如正沿著丹墀跑上來,那么生龍活虎。 定定瞧了一會兒,文卿說:“你的那位小師妹很是精神呢,真好?!?/br> 她想,如果鶴生不曾回到京城,也許就會像那位少年人一樣,那么充滿生命力。 可是鶴生并不搭話,只是盯著她的目光。 她感到三年來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內(nèi)心,再次被吹拂,被朔風(fēng)搖曳起風(fēng)浪,連帶著膝蓋都隱隱作痛。 這廂境如來到她們的面前了,呼哧呼哧喘著氣道:“趕緊的小師姐!遲了可就沒東西吃了!” 境如的嘴巴一面說著話,一面冒著白煙,文卿忍俊不禁,境如便看她,“我?guī)熃阋幌蚵掏痰?,宋jiejie,你可不能跟著她,不然晚上要餓肚子的。瞧,齋堂就那兒,不遠(yuǎn)的,你跟我走?!?/br> “好?!蔽那鋺?yīng)了一聲,便隨她一道走。 兩三步,她回頭看,鶴生仍站在原地,文卿伸手想要牽住她,卻被鶴生躲開。 她注意到這只手上凍瘡的痕跡。 鶴生笑著說:“你跟她走吧,左右我這瘸子是走不快的,免得餓了你的肚子?!?/br> 說完,她便逃也似的轉(zhuǎn)身離開。 心中的風(fēng)浪給她帶來了一些難以言明的恐慌。 三年來,境如這廝跟她開慣了玩笑,也不覺得哪里不對,拉著文卿不住勸說沒事,一會兒上齋堂給她端些吃的就是了。 文卿倒也聽勸,就那么隨著她去了。鶴生在樹后停下腳步,將她們望了一會兒…… 問安畢,鶴生匆匆走下臺階。 正是休息時(shí)間,一個(gè)個(gè)蓮青的身影與鶴生擦肩而過,腳下輕快地生著風(fēng)。鶴生不由得也加快了腳步。 手杖咚咚敲著地面,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一步一步急切地往前邁。 漸漸她感到心臟狂跳,膝蓋發(fā)顫,可她就像同自己作對一般,咬緊了牙關(guān)將累贅的右腿往前甩、往前蕩。 終于在來到銅鼎面前的時(shí)候,她被一塊微微凸起的石板給絆了。 一位路過的小道扶住了她。 以前她是觀內(nèi)身手最好的徒弟,師傅師姑都夸她有天賦能吃苦,如今竟連走路都吃力。 她掙開對方的攙扶,向客堂走去。 穿過一個(gè)穿堂,微微平復(fù)呼吸,放輕腳步來到其后的內(nèi)院。 文卿與境如兩個(gè)人正坐在院子的石桌邊上,她們的腦袋湊在一起,境如捧著文卿的手幫她上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