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慘然一笑：楊定，你以為，我還回得去么？

    她撫上自己的小腹。

    楊定既然早與辛牧有聯(lián)系，自然不會不知道，她懷了慕容沖的孩子。即便苻堅(jiān)容得了她回頭是岸，又怎容得了自己的女兒生下連害自己兩個(gè)兒子的慕容氏骨血？

    應(yīng)該快到傍晚了，屋中光線很暗，楊定的臉龐大半浸在昏暗中，連眸子都那等黯淡，看來好生疲倦。

    那種自骨子中散發(fā)的疲倦，似乎與上午的激戰(zhàn)并無關(guān)聯(lián)。

    難道，是碧落讓他感到疲倦了？

    碧落，我們成親吧！他忽然冷靜地說著，眉宇間沒有任何波動，不論是歡喜，還是激動。

    不碧落意外之極，毫不猶豫一口回絕。

    帶了慕容沖的孩子嫁入仇池楊家，這對楊定是何等的侮rǔ？又叫她自己qíng何以堪？

    我是說假成親！楊定又坐回了案邊，拿了華鋌劍，用帕子擦拭著，不耐煩般說道：我給你個(gè)名份，讓你能順利產(chǎn)下能為天王所接受的孩子，如此而已。如果局勢穩(wěn)些，我便找機(jī)會護(hù)送你去淮北隱居；如果還是這樣動dàng，我只能在一天，便護(hù)你一天。如果大秦?cái)×耍蛭宜懒?，慕容沖攻進(jìn)了長安，你可以和他說明，繼續(xù)做他的寵姬。

    他用掌心托起華鋌劍上一縷杏huáng的劍穗，靜靜看了好一會兒，才沉郁地低聲道：我欠你的，就用這種方式來還吧。還到我死了，也便兩清了。

    如有萬千鋼針，緩慢而有力地扎落心頭，碧落聽到自己的抽氣聲，面部肌ròu卻僵硬著，無法擠出一絲歡喜或悲傷或意外的神qíng。

    許久，她才平平淡淡地回答：楊定，你不欠我什么。我雖救過你，可你也幫我過很多次；何況今天你又救我一命，要欠，也是我欠你的。

    呵！楊定冷笑一聲：今天救你，只是我身為秦將的職責(zé)所在。別說你是秦王的女兒，便是普通平民，我也會出手，所以你根本無須放在心上。

    是是么碧落雙肩微微地抽動，帶了艱澀的鼻音，gān啞道：可為什么我覺得我欠了你很多，很多？

    楊定轉(zhuǎn)過臉，出神般望著一側(cè)的窗欞，聲音平板得聽不出任何qíng緒：如果你覺得欠了我很多，那就聽我安排吧。這戰(zhàn)亂頻仍的，別流làng在外面了。以后出了事，誰還有空跑來救你？白白讓天王為你憂心！

    他說著，提劍立起，向外走去：我還有些事去和趙將軍他們商議，你最好盡快恢復(fù)過來，明天我們就回長安。

    墨青色的袍袂在屏風(fēng)邊一飄，他的身影已然消失，居然不曾再回頭看她一眼。

    楊定

    到底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不再嘻嘻哈哈瀟灑不羈，不再笑容明煦如陽光燦耀，不再有事沒事向她溫和凝望，更不會再拋開一切千里萬里伴她身側(cè)。

    眼前的男子，沉著，冷淡，孤峭，脾氣也壞了很多，再不愿讓人輕易感受到他的溫暖。他甚至已經(jīng)懶得再罵她一句全無心肝了。

    其實(shí)，她的確全無心肝，叛他，傷他，辜負(fù)他，居然還敢希望他對自己還留有幾分qíng意，給她一個(gè)溫暖的笑，借她片刻堅(jiān)實(shí)的肩。

    碧落猛地將被衾一拉，把自己蒙頭蓋住。

    黑暗之中，有她自己的溫暖和心跳。而她的淚水，也全然消融在黑暗之中，再不讓任何一人瞧見，看輕。

    秋千索 心疾未痊莫相詢（三）〖實(shí)體結(jié)局篇〗

    第二日，楊定便帶了碧落和他的兩千騎兵辭別而去。

    碧落有傷在身，卻倔qiáng得很，并不訴苦抱怨，本來也要撐著去騎馬，卻被楊定的親衛(wèi)引入一輛馬車中。楊定自己領(lǐng)兵走在前方，并不曾過來瞧她。

    行了一日，到晚上扎營時(shí)，碧落出了馬車，才發(fā)現(xiàn)原來的兩千騎兵只剩了約五百騎左右，忙問一旁親衛(wèi)：還有騎兵到哪里去了？

    親衛(wèi)回道：探子回報(bào)，說西方發(fā)現(xiàn)了一支西燕軍，可能是辛家堡被擊潰逃離的兵馬，將軍帶了一千五百騎追擊去了。

    碧落問：對方有多少人馬？

    親衛(wèi)搖頭道：不知。

    碧落便默默去營帳內(nèi)休息，一顆心卻似攥在掌中，無處安置，再也無法靜臥休養(yǎng)。

    是因?yàn)榍巴硭锰嗔嗣矗?/br>
    至三更時(shí)，還是沒聽到大隊(duì)騎兵回營的聲音，碧落再也耐不住，到帳外詢問動靜，卻還是毫無消息。

    姑娘放心！近衛(wèi)早看出碧落身份特殊，恭敬回答后又安慰道：自從鄭西大敗，楊將軍稟奏了天王，挑選身手最好的氐兵，訓(xùn)練了我們這支jīng騎兵，行動快捷迅猛，對敵向來以奇襲制勝。自兩月前建立至今，大多以少勝多，從未敗績。想那支西燕軍初經(jīng)大敗，遇到楊將軍親率襲擊，更該手到擒來，不成問題。

    他沒有說的是，楊定挑選的騎兵，有一大半是仇池氐人。

    仇池國雖滅，楊家的向心力卻還在，加之楊定待下寬仁，有勇有謀，又肯身先士卒，故而這支騎兵對楊定的效忠度極高，出兵之際，將士用命，上下一心，來如電，去如風(fēng)，這些日子已讓慕容沖大為頭疼，而仇池兵的厲害，已經(jīng)在西燕軍中傳揚(yáng)開來，所以前日在辛家堡，圍困他們的鮮卑騎兵一聽是楊定來援，撤退逃散得極快。

    雖然聽了這些話，碧落還是忐忑不安，輾轉(zhuǎn)至四更天，才朦朧了片刻，而帳外已聽到軍中起灶造飯的聲響了。

    天亮后繼續(xù)前行，但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幾名領(lǐng)頭的參軍、校尉已經(jīng)并馬聚在一起，一路走，一路在議論什么，又不斷派出探子，往后方急急拍馬而去。

    碧落更是不安，再問近衛(wèi)時(shí)，依舊一口咬定楊定很快會領(lǐng)軍回來，并不肯說半句讓碧落擔(dān)憂的話，反讓碧落疑心，是不是楊定早已這般授意過。

    近午時(shí)，負(fù)責(zé)統(tǒng)領(lǐng)這五百兵馬的參軍忽然下令就近找地方休整。

    碧落心中詫異，忙撩開漆簾扶了轅木看時(shí)，后面揚(yáng)塵如huáng云，大隊(duì)騎兵飛快卷來；隨行在側(cè)的五百騎兵，已自發(fā)讓開到兩邊，肅穆而立，迎接著那尚帶了刀鋒凜冽氣息的勇士歸來。

    馳到近前，已聽楊定朗聲下令：大家原地休息飲食，好好照料傷員。一個(gè)時(shí)辰后我們再出發(fā)回京。

    眾人齊聲應(yīng)諾，方才各自下馬休息。

    碧落一時(shí)忍耐不住，高聲叫道：楊定！

    初冬時(shí)節(jié)的正午陽光少了幾分薄寒，將遠(yuǎn)近忙碌的人影照得格外清晰。楊定聽見了碧落的叫喚，抬了抬頭，眼中也落了陽光的淡金光芒，瞧來又有些像當(dāng)年那個(gè)常常不羈笑著的楊定了。

    他略一遲疑，躍身下馬，身體頓了頓，沉靜的眉一皺，好一會兒才舒展開來，慢慢向碧落的馬車走去。

    明光鎧下，他穿的是很耐臟的墨青色戰(zhàn)袍，卻能看得出深淺不一的濕潤色澤，走動時(shí)更有一陣陣濃烈的血腥味撲向鼻尖，讓人心悸不已。碧落已脫口問道：你你受傷了？

    沒什么。楊定微微一笑，清醇嗓音如浸潤了正午的和暖空氣：都是對手的血。

    話未了，身后已有親衛(wèi)和隨軍大夫，捧了gān凈衣袍和藥物啟稟道：將軍，包扎一下傷口吧！

    碧落還沒來得及放下的心又提起來，一時(shí)也看不出他哪里受了傷，眼見那些傷兵都在坐于地上包扎，再也顧不得多想，彎腰一拉楊定的手，急道：到車上來，我瞧瞧傷哪里了！

    楊定不由得隨了她的手跨上車來，又是一皺眉。碧落一低頭，才見褲腳處還在滴落著鮮血，顯然是腿部受傷了。

    楊定并不呻吟，接過親衛(wèi)手中的衣藥，向隨軍大夫道：我不妨事，快去醫(yī)治其他兄弟！

    大夫告退，楊定才隨了碧落進(jìn)了車廂中，一邊解著盔甲，一邊柔聲道：我真的沒事，本以為只是些殘兵敗將，沒想到他們已經(jīng)和另一股西燕軍合了兵，打得有點(diǎn)艱難，便有了些傷亡。我給一支槍尖磕著了腿，皮ròu之傷，便是不包扎，兩天也就好了。

    碧落不語，只和外面的人要了清水來，待他解了衣，露出傷口來，拿濕布緩緩地地為他擦洗傷口，然后敷藥，包扎，柔白的手指依舊靈活而輕巧地在楊定的肌膚上動作著，一如在淮北時(shí)，她許多次為重傷的楊定清洗包扎。

    楊定開始只默然地盯著為自己包扎的雙手，不知什么時(shí)候，漸漸投向了碧落濃黑的頭發(fā)，凈白的面頰，和那雙他似乎早就能看透，卻一次次不由自主沉溺的黑眸。

    他的鼻子一陣發(fā)酸，一直酸澀到心間，才回過神來。

    他感覺自己像是好容易從蛛網(wǎng)中掙開，逃得生天重獲自由的昆蟲，忽然又被蛛網(wǎng)上閃耀著的纏綿亮光引住，又想飛撲過去，不知畏懼，舍生忘死。

    畫堂 虛名毀卻梨花夢（一）〖實(shí)體結(jié)局篇〗

    他心底苦笑了一下，一待碧落包扎完，立刻抽回腳，自己取了那gān凈衣裳更換著。

    碧落低頭見席上的華鋌劍，杏huáng的劍穗已經(jīng)被血漬浸透，暗黑污濁一片，不由攥住自己袖中的佛手劍穗，好久，她終于鼓足勇氣，將劍穗取出，托在手中，輕輕道：楊定，我?guī)湍銚Q一只劍穗，好么？

    盯住碧落手中那枚劍穗，楊定驀然失色，雙眼迷離了奇怪的憤怒和痛楚，卻決然道：不用。我現(xiàn)在用的劍穗很好！

    他說著，顧不得扣好衣帶，便拎起自己的臟衣和華鋌劍，迅速奔出車廂。

    黑漆簾一開一闔際，簾上所繪的粉蓮搖曳著，如美麗溫柔的仕女在盈盈笑著，卻被黑漆的背景襯出幾分愁意。

    那種帶愁的笑意罅隙中，傳來?xiàng)疃ɡ淠┯驳脑捳Z：碧落，你真的很惡毒！

    惡毒？

    楊定說，她惡毒？一

    碧落全身都僵住了。

    線條流暢的荷葉下，一對魚兒正自在游著，局促在蓮下的方寸之間，不知疲倦著地保持著最快樂的姿態(tài)，兩串水泡輕盈地向上飄著，像是誰正在用清甜不知愁的嗓音唱著幸福的歌謠：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

    盯著美麗的漆畫，碧落想笑，卻哭了起來，緊緊抱著雙膝。

    原以為至少還有人愿意在她最孤單時(shí)伸出一只溫暖的手，原來連那點(diǎn)溫暖，也早已是自己的一點(diǎn)癡想。

    不論是愛qíng，還是友qíng，甚至親qíng，她都已失去。

    她只是孤零零的一個(gè)，默默守著腹中艱難成長起來的小小生命，孤零零地過著，飄泊無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