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嘆一口氣，利索卷起袖子，擰gān抹布，道：那我來幫你就是。

    我連連擺手，低聲道：若被靜白知道，又是一場風(fēng)波。

    靜白乜斜了眼睛，輕松道：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我倒要看看，靜白有沒有那本事和我gān一場。別叫老娘和她撕破了臉，有她好瞧的。

    莫言說得雖然粗俗蠻橫，然而別有一番豪慡義氣。我心中溫暖，含笑道：那我先多謝你了。她二話不說，伸手遍利落擦起地來。

    有她相助，自然快了不少。大殿里佛像金身威嚴(yán)，我擦至佛像底下，見巍峨金身高聳，寶相莊嚴(yán)，不由心下一酸，眼中幾yù落下淚來。

    我的朧月，她的母親這樣無用，除了祝禱，什么也不能為她做。我所惟一牢牢記得的，是她出生時(shí)那張小小的通紅的臉。后來的三日，玄凌便把她送去了敬妃宮中，再?zèng)]有讓我見她一眼。我的朧月，她有多高了？應(yīng)該會(huì)說話了吧？她今日吃了什么？穿了什么樣的衣裳呢？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這種對親生女兒完全的不了解讓我心慌而失落。佛法jīng深，誰又能讓我見一見我的女兒，讓我知道她好不好。心底空茫茫地?zé)o助，驀地一軟，不由整個(gè)人伏倒在地上，無聲地哭泣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雙有力的手自身后扶起我，我勉qiáng鎮(zhèn)定下來，哽咽道：莫言，我沒有事。

    卻是一把溫和如暖陽的聲音，漫天漫地?fù)]落了蓬勃陽光下來，沒事了。沒事了。

    是男子的聲音，那樣熟悉。我陡然一驚，立刻轉(zhuǎn)頭去看，逆光的大殿里，殿外秋日晴燦的陽光為他拂下了一生錦色輝煌。他頎長的身軀因我的仰望而格外高大。他的掌心那樣溫暖，那種暖意一點(diǎn)點(diǎn)透過他的皮膚傳到我的身上，叫我安定下來。

    我?guī)缀鯖]有片刻的思量，隨著自己的意愿脫口道：六王。

    他的回應(yīng)里有滿足的嘆息，是我。

    他扶起我，我清晰地看清他。他的目光明凈如天光云影，有如赤子般的清澈和溫和。清明簡凈的臉龐上多了幾許上京煙塵里風(fēng)塵仆仆的堅(jiān)毅。而他一襲簡約青衫，妥帖著修長的身姿，帶著杜若淡淡潔凈的清香，分毫不染世俗塵埃。我有一剎那的恍惚，仿佛大暑天飲到一口冰雪，清涼之氣沁入心脾。

    他柔和道：我來遲了。

    我掩面，只是搖頭，何時(shí)回來的？

    三日前，他緩一緩道，簡短地道：皇兄召我回京。他環(huán)顧四周，見只有莫言一人低頭勞作，輕聲道：此處說話不方便，可否借一步。

    我略想一想，點(diǎn)頭，直直想莫言處走去，低聲囑咐了兩句，在莫言疑惑的目光中，跟他出去。

    跨出謹(jǐn)身殿大門時(shí)，金燦燦的陽光無所顧忌地撒了下來，將我撲面裹住。眼前微微一晃，腳步便踉蹌了。他扶我扶得及時(shí)，托住了我的手臂。我心中微微一窘，悄然不覺地縮回自己的手，低聲道：多謝。

    自己的住處是不便同他回去的，只得信步走出寺外。甘露寺外的一番天地，我其實(shí)并沒有仔細(xì)欣賞過，一則是沒有心思，二則每日忙碌于勞作，也無時(shí)間仔細(xì)一觀。如今與玄清一同行走，不敢去看他，目光便在山光水色上多多流連了。

    不知不覺走得遠(yuǎn)了，山下有一條大河蜿蜒貫穿而過，水色青青，群山環(huán)繞，別有一番開闊風(fēng)景。有一匹白馬正低頭在河邊嚼著青糙，啜飲河水，怡然自得。

    我一見之下輕聲而笑，這馬必定是王爺?shù)摹?/br>
    他燦爛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有一點(diǎn)點(diǎn)頑皮的孩子氣，道：娘子如何得知？

    我微笑撫摸著馬背，它溫馴地舔一舔我的手掌，十分可親。我含笑道：因?yàn)樗欠N意態(tài)閑閑的樣子，與王爺你如出一轍。我問：它叫什么名字？

    御風(fēng)。

    是出自《莊子》？

    是，玄清大笑，這匹白馬跟隨了我六年，把我的壞處學(xué)得十足十。

    我彎腰摘下一束青糙，喂到白馬嘴邊，摸著它的耳朵問玄清，是什么壞處？

    他半帶微笑的回答：你對它好，它便聽你的話。

    我想一想，驀地想起與玄清初見時(shí)的qíng形，他因醉酒而被我冷淡，不覺側(cè)頭含笑，我第一次見到王爺時(shí)，待你并不好。

    至少你叫內(nèi)監(jiān)把我扶去休息，并沒有把我一腳踢入池中。

    我折著細(xì)細(xì)的糙jīng，柔軟的糙jīng根部，有潔白如玉的恬凈顏色，氣味新鮮而青澀。我撲哧一笑，其實(shí)當(dāng)日，我是很想這樣做的，只不過礙于禮儀身份而已。我凝神想一想，這個(gè)不算，還有別的壞處么？

    玄清的帶一點(diǎn)淺薄的壞笑，眼神明亮，清與御風(fēng)都愛慕美人

    他的話語讓我神色黯然，我曉得的，在甘露寺的日子里，我的憔悴日漸明顯，容色萎huáng，發(fā)色黯淡，如簾卷西風(fēng)后的huáng花，再無昔日的風(fēng)姿了。然而玄清看我的目光一如既往，絲毫沒有在意我容顏的萎?dāng)?。他發(fā)覺了我的黯然，凝視著我的雙眸，坦dàngdàng道：所謂美人，并不以美色為重。若以容貌妍媸來評定美人，實(shí)在是淺薄之至了。心慈則貌美，心惡故貌丑。

    我泠然道：我其實(shí)并不是一個(gè)純粹的好人。

    他清朗臉孔上的肯定，如十五六的好月色，清澈照到人心上，投下光亮的影子，可是，你從未主動(dòng)去害過任何人。

    玄清始終帶著的微笑，如脈脈月光，涓涓清流，融融流淌到我的心上。他迎風(fēng)而立，雖然只是最簡樸不過的青衣，然而比之輕裘膘馬、驕行陌上，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五陵少年，更多了幾分含蓄恬淡的蘊(yùn)藉很沉靜氣度。

    我輕輕慨嘆道：我因?yàn)椴辉鲃?dòng)害人而到此地步，你卻因幫我甄家上書而被逐至上京。這一年，到底是我們連累了你。

    他搖頭，只把在上京的一年時(shí)光置之于一笑，我如今歸來，皇兄依舊待我如初，我也依舊是清河王，并沒有分別。他灑脫道：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在上京，譬如當(dāng)年去蜀中一樣，只是游玩罷了。不過借個(gè)思過的名頭而已，唬人的。

    我十分過意不去，總是因?yàn)槲艺缂业木壒?/br>
    他抬手制止我的話語，溫言道：你若再說下去，我便不敢說出今日的來意了。

    我微微詫異，道：王爺請說。

    他從馬背上囊袋中取出一卷畫軸，道：兩日前我進(jìn)宮向皇兄謝恩，又拜見了太后，因而見到了一個(gè)人，我想你一定很想看看，所以特意畫了來，請娘子指教筆法。

    我謙遜之外更有些驚異，如實(shí)道：我并不擅長丹青，何來指教筆法呢？

    他解開畫軸上縛著的紅繩，畫卷徐徐展開，我的神思在一瞬間被畫面牢牢吸引住，再移不開半分。畫卷上各色秋jú盛開如云霞，jú叢之中，兩名衣著華貴的少婦含笑賞jú。左邊是一位婷婷而立的宮廷貴婦，她肩披淺紫色紗衫，身著紫綠團(tuán)花的朱色長裙。體態(tài)清頤，發(fā)髻如云，斜簪一朵紫紅大麗jú，髻前飾翡翠玉簪步搖，垂下串串珍珠流蘇，她面龐上淡薄的紅暈、柳葉長眉、朱唇隱隱含笑，正是敬妃的模樣。她身邊立著另一位貴族仕女，身姿略纖，披鐵銹紅緞衣，上有深白色的菱形花紋，下著rǔ白色柔絹曳地長裙，髻上只簪一朵紅瓣花枝并一支白玉簪子。全身上下統(tǒng)共只用紅白兩色，分外素雅清麗，不是眉莊又是誰？眉莊懷抱一個(gè)小小女嬰，指著近旁一只白鶴逗她嬉笑，敬妃反掌拈著一朵大紅jú花，目光注視著女嬰，引她到自己懷里。二人皆是神qíng專注，灌注在那女嬰身上，無限憐愛。而那女嬰則一身俏麗大紅的團(tuán)錦琢花衣衫，脖子中小小一掛長命金鎖，足蹬繡花綠鞋，趴在眉莊肩頭，憨態(tài)可掬，而望向敬妃的眼神，也十分依戀。

    畫中人物衣裳簡勁，色彩柔麗，極盡工巧之事。畫者用心之深，可見一斑。

    有熱淚奪眶而出，溫?zé)岬貜浡宋业碾p眼，我因激動(dòng)而啞聲，指著畫上女嬰道：這是

    玄清溫然道：我初見朧月帝姬，便為她畫了這幅畫像，略盡我這個(gè)做皇叔的心意。

    我貪婪地看著畫上的朧月，心中大起慈母之qíng，不覺淚如雨下，沾濕衣襟。須臾，我忽地想起一事，問道：王爺畫這幅畫，宮中的人可否知曉？

    他道：為謹(jǐn)慎起見，清只是把在太后宮中所見之景在回到王府后如實(shí)畫下，連沈婕妤與敬妃都不曾知曉。

    畫上的眉莊與敬妃栩栩如生，宛如就立在眼前，容貌神態(tài)無一不鮮活，我的朧月，自然也是樣貌如實(shí)了。

    我的手指輕輕摩娑著畫上的朧月，含淚道：一年時(shí)光，朧月已經(jīng)這樣大了。我?guī)缀醪徽J(rèn)得她。

    玄清亦含笑，是。孩子總是長得格外快。聽聞過幾日就是朧月帝姬的周歲生辰，清想娘子是朧月帝姬生母，自然應(yīng)該長得自己孩子的近況，才能安心。

    他回到京中不過三日，想來瑣事繁多，卻先就已為我畫下朧月的畫像，來安慰我這個(gè)母親牽掛不已的心思。我心中感念非常，盈盈福了一福道：平時(shí)偶爾聽芳若說起朧月，只字片語總不能詳盡曉得她究竟如何。王爺此畫，勝過旁人對朧月千言萬語的描述。我在此深深謝過王爺厚意。

    我所有的感激與感動(dòng)，他只以淺淡一語解之，清十分喜愛朧月，拙筆又還能畫上幾筆，不若以后每隔兩月便畫一幅來請娘子品評，不知娘子可愿意？

    我自然是萬千歡喜與愿意的，這歡喜與愿意叫我欣喜得連眉毛也飛舞了開來。玄清此舉，不啻于如同我看著朧月逐漸成長，叫我這個(gè)做母親的心如何會(huì)不安慰。心中亦十分感念玄清的悉心妥帖，他為我所做的種種總不說是為了我，只說為他自己，來免去我或許會(huì)生的尷尬和不安。

    潺潺的河水在他足邊潺涴東去，河面開闊平靜，秋來時(shí)節(jié)，兩岸蘆花纖秀似女子沒有點(diǎn)染的素顏，銀白的花絮蓬蓬松松，扶風(fēng)起舞。偶爾有蘆花飄落水中，也這樣潺涴地靜靜漂去了，大有一種隨遇而安之感，倒無落花飄零的凄清。

    我與他靜靜佇立河岸，聽水波溫吞而活潑的流動(dòng)，有一種細(xì)微不可知的脈脈溫qíng隨波而生。

    后宮－甄嬛傳Ⅳ 11.九月茶花開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