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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韓云也張大眼望著帝燼言,他到底只是個六歲孩童,平日宮廷授課枯燥無味,又只有他一人,現(xiàn)在這授課方式和課堂氛圍讓他新奇不已,早忘了和帝家對立的傲骨志向。 墨盒被置于案首,帝燼言斂了玩笑之色,挺直身體,雙手前傾推開墨盒上蓋,他挽袖上的碧綠修竹隨之而動,不過一推之間,晉士雅韻之風(fēng)更甚傳言。 因著帝燼言的慎重以待,堂中眾人不自覺坐得筆直,眼底多了重視之意。 墨盒開封,里頭安靜地沉睡著一把通體玄黑的鐵劍。 鐵劍以龍頭為柄,盤龍雕刻劍身,古樸大氣,攝人心神。 上龍劍!鐵劍落入眾人眼中的一瞬,當(dāng)即便有學(xué)子立起身來驚呼出口,臉上滿是不可置信之色。 玄劍上龍,為三百年前云夏大劍師炙堯以玄鐵鍛造,劍重若千鈞,鋒利可削山石,乃不出世的名劍。當(dāng)年大靖開國時東騫送給太祖的國邦賀禮,傳聞太祖后來賜給了當(dāng)時的皇太孫,未想如今竟在靖安侯世子手中。 帝燼言朝喚出上龍之名的學(xué)子頷首,面帶贊許,此劍名為上龍,我十歲那年殿下送我的生辰禮物,跟著我在西北浴血沙場,是我隨身之劍。他朝堂下睜目結(jié)舌的學(xué)子抬手,今日誰能答對我出的題目,這把上龍,便歸誰所有。 太子韓燁親賜之物!只這一句話,堂中眾人的目光就比剛才炙熱了十倍不止。 盡管過去兩年之久,提到大靖太子,滿朝上下印在心底的仍只有那一位。 仁德謙和、濟(jì)懷天下、御敵軍于國門,護(hù)百姓之山河。以儲君之身換三國戰(zhàn)亂休止,縱身跳下云景山的太子韓燁成了大靖朝臣和百姓最沉重的遺憾和悲痛。 若能得他賜下的上龍劍安靜的古今堂內(nèi),一眾學(xué)子的呼吸聲都重了起來。 幾乎沒有人看到坐于前位的韓云眼底悄悄升騰的焰火和鄭重緊繃的小臉,而這一切帝燼言盡收眼底。 第五十九章 世子,您真舍得把殿下的上龍劍送給我們?齊南侯府的幼子趙仁忍不住問出了口。他嫡兄趙巖乃當(dāng)年的東宮第一謀士,和帝燼言qíng誼深厚,便大著膽子問了出來。帝燼言對太子的敬重滿朝皆知,怎會舍得將太子遺物送出? 當(dāng)年殿下將此劍贈予我時,我亦問過相同的問題。帝燼言眼底露出一抹追憶,當(dāng)時殿下說古劍再有靈,無人去御便如同死物。我如今已另有隨身佩劍,此劍留在我身邊將難再見天日,不如贈予日后能陪伴它的人。 能讓帝燼言舍下上龍劍,也不知是什么絕世名器,眾人心底疑惑,但見帝燼言不說,也不好打聽,便將注意力全放在了上龍劍身上。 世子,那您的題目是什么! 這群少年不再矜持冷靜,全一副磨刀霍霍的模樣盯著帝燼言。 這是我所出題目的答案,答對者,得上龍劍。帝燼言從袖中拿出一張紙放于墨盒里,那紙微微泛huáng,看上去有些年月了。 他將墨盒重新蓋起,坐得筆直,望向眾人沉聲開口。 世人常說,家、國、天下,無家便無國,無國亦無家,今天我便問你們,于這天下而言,國與家什么更重要? 帝燼言話音落定,所有人都皺起了眉頭,這是一道無解的題。家國孰輕孰重,古來未有定論。若言國重于家,雖溢于忠義,卻不免涼??;若答家重于國,雖溢于人倫,卻不免私心。 我給你們一炷香時間,一炷香后,將答案呈上。帝燼言朝桌案上的香爐虛指一抬,不再管他們,顧自執(zhí)書看起來。 堂下學(xué)子面面相覷,對視了一眼紛紛執(zhí)筆作答,唯有韓云始終未曾提筆。眾人只覺他年齡尚小,放棄了爭勝之心。 轉(zhuǎn)瞬一炷香即過,堂外一聲鐘響,驚醒了答題的眾人。 書童將答卷收回,放在帝燼言面前。他一頁頁翻看,神qíng始終波瀾不驚,堂下的學(xué)子屏息盯著他的神態(tài),伸長了脖子也沒瞧出半點(diǎn)端倪。 半柱香后,帝燼言手停,朝眾人望來。 趙仁,你的答案是國更重? 見點(diǎn)到自己,趙仁起身,朝帝燼言行弟子禮后才答:是,世子,國不在家怎會安?無國便無家。 沈旭,你認(rèn)為家更重? 是。這道問題半數(shù)以上言國更重,景陽候嗣子沈旭是為數(shù)不多的回答家更重的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連家都不能保住,如何有能力去護(hù)國?學(xué)生認(rèn)為當(dāng)先有護(hù)家之力,再談為國效力。 兩人的回答針尖對麥芒,都底氣十足。 帝燼言頷首,對兩人的回答不置可否。 世子,不知我二人誰回答的更對?趙仁是個急xing子,不落音便問了出來。 恰在此時帝燼言翻動答案的手頓住,眉微微皺起,忽而抬首問:誰沒有作答? 十六個人,只有十五份答卷。 眾人的目光落在韓云身上,眼神都有些飄忽,小太子也太實(shí)誠了,雖說年歲小尚不會回答這等題目,隨便寫上一兩句也成,直接jiāo了白卷,傳出去也不怕成了帝都笑柄。 學(xué)生沒有作答。韓云抬首,回。 哦?怎么,你不知道怎么選? 不是。韓云搖頭,學(xué)生的答案不在您所列,故沒有作答。 韓云此言一出,一堂學(xué)子皆摸著下巴嘆了嘆氣。小太子另辟蹊徑,也不知會說出什么荒唐無稽的話來。 帝燼言挑眉,目光頭一次正兒八經(jīng)落在韓云臉上,不在我所列?那你的答案是什么? 韓云起身,在帝燼言審視的目光下緩緩開口:人。 只一個字,帝燼言收了散漫之心,微微坐直身子,眼底一抹亮光劃過。 你繼續(xù)說。 人亦百姓。老師您剛才問,于天下而言家和國誰更重要。學(xué)生認(rèn)為無論家或國,都不及百姓重要。無人,不成家,無百姓,不成國。王朝會覆滅,家族有興衰,唯有百姓是天下基石,得人心者才能保王朝氏族永續(xù)?;蛟S從來沒有說過這么多話,韓云神qíng緊張,小手垂在身旁緊緊握起,在帝燼言的沉默中他深吸一口氣,朝裝著上龍劍的墨盒看去。 老師您剛才說,當(dāng)年皇兄贈您劍時曾說古劍再有靈無人去御便如同死物,天下也是,若云夏之上無人可得百姓之心,將永無家國,亦永無天下寧和。 韓云話音落定,古今堂內(nèi)只剩下落針可聞的安靜,卻沒有人看到他望向帝燼言時眼底隱隱的期盼和緊張。 太子韓云其實(shí)在大靖王朝里是個很微妙的存在,微妙到他被冊封為太子兩年來,除了韓氏親王,朝中的勛貴世族和帝家都對他選擇了無視。無他爾,前太子韓燁光芒萬丈,得盡民心臣心,現(xiàn)攝政王帝梓元功勛卓越,治世之才冠絕云夏。他這個撿了大便宜登上儲君之位的小娃娃,實(shí)在無法讓人信服和感興趣。 恐怕沒有人想得到韓云會如此回答這個問題。 無論這道題他答的是對是錯,光是這番話,便足以讓滿朝大臣為他側(cè)目。 仁德睿勇,此一番話,若其本心而答,幾乎全占。 更何況,他只有六歲。 堂中眾人驚奇訝異,帝燼言卻是百般滋味。 韓云立在他五步之遠(yuǎn),小小的孩童尚未長開,眉目間卻依稀有了他兄長當(dāng)年的樣子。 這一幕太過相似,仿佛劃過時間洪流,重疊在經(jīng)年前的東宮高閣里。 殿下,無論家或國,都比不上咱們的百姓!他們好了,咱們大靖才能長長久久,殿下才能繼承大統(tǒng),做咱們大靖的不世明君!您快說我答得對不對,若是說對了,這把上龍劍可就是我的啦! 溫朔彎著眼抓著韓燁的袖子一個勁地獻(xiàn)寶。 對,也不對。韓燁朝東宮外的繁盛帝都望了一眼,溫朔,將來你會知道,什么才能保住天下寧和。 他把藏有上龍劍的墨盒鄭重遞到溫朔手中,摸了摸他的頭,這是你的生辰禮,答案在盒中,你自己去尋找答案吧。 漫天煙霞,夕陽西下,東宮被染上了鎏金的色澤,韓燁牽著他俯覽帝都盛景眺望山河,眉眼間信任而溫暖。 那時他不過是個半大少年,韓燁卻已有濟(jì)世之懷。 很多年后,帝燼言始終記得這一幕。 老師,學(xué)生回答的可對? 八年后的古今堂內(nèi),韓云青澀稚嫩的聲音把他從時間洪流中拉回。 一眾學(xué)子眼巴巴望著帝燼言,都想聽聽他怎么回。即便有些丟人,他們也承認(rèn)剛剛這題他們輸給了韓云。 帝燼言收回思緒,望著案席下的孩童,緩緩開口:對,也不對。 這是什么答案?什么是對也不對? 眾人一頭霧水,韓云更是緊張地盯著帝燼言,生怕錯過他一句話。 韓云說的不錯,人亦是百姓,不得民心者難得天下。他望著堂中眾人,但百姓聚成家,家匯聚成國。無人何談家?無家何有國?無國何爭天下?對天下而言,百姓、家、國,缺一不可,同等重要。 帝燼言說著起身,推開面前的墨盒,將塵封的白紙拿出朝眾人展開。 泛huáng的宣紙上凌厲的筆力沁透紙背,三個詞躍然其上。 家、國、百姓! 十三殿下,今日這題的頭籌為你所拔,這把上龍劍歸你所有。殿下聰慧仁德,燼言會竭盡所能教導(dǎo)殿下,只望殿下日后記得今日之言,讓上龍劍歸于良主,不掩鋒芒!帝燼言朝韓云看去,拂手一揮,宣紙入盒,盒蓋收攏朝韓云面前飛去。 鏗鏘聲響,墨盒穩(wěn)穩(wěn)落在韓云面前,猶可聽見里面上龍劍被碰響的清越劍聲。 這氣魄,這胸襟!不愧是帝家世子!不愧是太子韓燁栽培數(shù)十年的大靖棟梁! 堂中一眾學(xué)子被帝燼言一席話震得熱血沸騰,滿是崇敬。 韓云小臉通紅,眼底光芒四溢,他撫上墨盒,朝帝燼言頷首,朗聲道:韓云定當(dāng)記住今日所言,不負(fù)上龍劍浩然之名! 夕陽染滿帝都,崇文閣內(nèi)猶回響著韓云這句話。 哦?他真這么說? 靖安侯府,帝梓元立在園內(nèi)池塘邊垂釣,聽見帝燼言所言,頗為意外。 是,這孩子有鴻鵠之志,也聰明得很,比我當(dāng)年就差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帝燼言搬了個小板凳坐在帝梓元身邊,瞇著眼笑,一派少年模樣,哪有白日在崇文閣教學(xué)時的穩(wěn)重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