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第1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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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海子里,他以為那是一種錯誤的愛意,但此時他又不是那么確定了。 不過他也不想問。 “姑娘是想聽鄧瑛講學(xué)嗎?” “嗯。” 楊婉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線封的小冊子。 “你看,聽課筆記本我都準(zhǔn)備好了。還有,你以后不要叫我姑娘,我有名字,跟你了說的,我叫楊婉,我還有一個小名,叫婉婉,雖然他們都說后來我性格跑偏了,這個小名不太適合我,不過如果你想叫的話,也可以。” “不會,婉婉這兩個字很襯你?!?/br> 他說話時的目光和聲音都很誠懇。楊婉聽完卻很想笑,忽然決定要在《鄧瑛傳》添一筆——鄧瑛也是個對著姑娘睜眼說瞎話的人。 “你還是我成年后,第一個這么說的。哎……” 她說著嘆了口氣,抬頭朝窗外看去,“不過我就很擔(dān)心,楊倫好像不太喜歡我現(xiàn)在這樣?!?/br> “子兮……” 他脫口而出楊倫的表字,頓了頓又改了口,“楊大人近日還好嗎? “很好啊,他能有什么不好的?!?/br> “你呢。” “???” 楊婉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看到她發(fā)愣,鄧瑛忽然有些惶恐,忙道:“鄧瑛無意冒犯?!?/br> 楊婉聽他這么說,托著腮笑了,“你是問我的近況嗎?怕我被張洛為難?哈……” 她眸光閃爍,“別擔(dān)心,現(xiàn)在整個京城的女人怕是都瞧不起他,天天罵他始亂終棄,逼我退婚還要玷污我的名聲。昨日jiejie在陛下面前像是提了一句我與他的事,陛下動怒,命慎刑司打了他二十板子,這會兒估計在家里養(yǎng)傷呢。我哥表面上上了本替他們張家求情,私底下吧,我看是樂得很?!?/br> 說完自己也笑了,好不容易忍下來后,接著又道:“你放心,這些事兒跟你都沒有關(guān)系,你就好好做你的事,去內(nèi)書房的時候,知會我一聲,我好跟尚儀局告假?!?/br> “我很久沒有講過學(xué)了?!?/br> “你…還會緊張啊?!?/br> 鄧瑛搖頭,“不是,是怕不及你想得那么好。鄧瑛徒有虛名多年,事實(shí)上只是老師的棄生?!?/br> 楊婉聽他說道這里,忽然想起楊倫曾在私集里提及過,鄧瑛死后無棺安葬,整個京城無人敢管。是白煥將他備給自己的棺材給了鄧瑛,而他自己死后,則是用一方賤木草草地就葬了。 師生情誼深厚至此,卻在有生之年有口難說。 這是時代性的悲劇。 有些情感是違背當(dāng)下倫理綱常的,明明存在,卻要用性命來守住它不外露。 楊婉提著風(fēng)燈走在回承乾宮路上,一直在想白煥和鄧瑛的關(guān)系。 他們真正決裂就是在貞寧十二年的秋天,那個時候,歷史上發(fā)生了特別慘烈的一個屠案,桐嘉書院七十余人全部被斬首。 這些人大多是東林黨人,曾就連內(nèi)閣都敢罵的人,最后被張洛一個一個地折磨地體無完膚,很多人受刑不過,在詔獄里把自己認(rèn)了一輩子的道理都背叛了,然而最后還是一個人都沒能活下來。 楊婉曾在史料上看到過這樣一段描寫。 “周叢海雙膝見骨,已不堪跪刑臺。死前痛罵天子,嘔血結(jié)塊,甚見腐rou,可謂內(nèi)臟皆受刑罰瘡爛,其慘狀不堪言述。” 這一段歷史有幾處盲點(diǎn),是楊婉考證很多次,都沒找到實(shí)證。 首先,這些人是因?yàn)樘驵囩黄剑疟徊断陋z的,但是他們最后的慘死卻是因?yàn)閺埪?,張洛為什么要?dú)埲痰貧⑺肋@些人,這個原因史料上并沒有說清楚。 第二,這些人的下場過于慘烈,以至于文官團(tuán)體震動,皇帝不堪壓力,被迫啟用東廠,監(jiān)督錦衣衛(wèi),以此來削弱北鎮(zhèn)撫司的勢力。 鄧瑛就是在那個時候,從太和殿走到了司禮監(jiān)和整個大明朝文官集團(tuán)之間。史料上沒有記載確切的過程,但是后來的研究者,從白煥與鄧瑛決裂的這個史實(shí)上分析,這場慘案應(yīng)該是在鄧瑛的推波助瀾之下發(fā)生的。這也就是史學(xué)界判給鄧瑛的第一宗罪——為了自己上位,親自把那些曾經(jīng)不顧性命為他發(fā)聲的人推入了萬骨堆。 楊婉不認(rèn)可這個說法,但是遺憾的是,這只是情感上的不認(rèn)可,她并沒有實(shí)證支撐。 如今距離貞寧十二年的秋天,還有半年的時光,算起來,這好像是鄧瑛在內(nèi)廷里最純粹的一段日子。 楊婉想起他坐在自己面前像常倉鼠一樣,吃堅果的樣子,有些悵然。 她忙揉了揉眼睛,告誡自己不要想得太多。 歷史畢竟是歷史,局中人再如何艱難,也與她沒有關(guān)系。 “姨媽?!?/br> 一聲稚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楊婉抬起頭,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到承乾宮的宮門口了。 寧妃的兒子皇長子易瑯正晃著他的胳膊,“我還要看姨媽變小人兒?!?/br> 楊婉見他身邊沒有人,又跑得一頭汗,便蹲下來掏出自己的帕子給他擦拭。 “您又叫奴婢姨媽了?!?/br> 易瑯扒拉著楊婉的手,“母妃說,你是她的meimei,那就是我姨媽?!?/br> 楊婉見他一臉小霸道總裁的模樣,總想趁著沒人去捏他的臉。 不管在哪個時代吧,暖心的小孩子總是讓人心疼的。 “姨媽,你不開心嗎?” 楊婉搖了搖頭,“奴婢沒有不開心。” 易瑯?biāo)砷_手,一本正經(jīng)地問楊婉,“那為什么你剛才一直盯著地上不說話。” 楊婉笑笑,“奴婢的耳墜子掉了?!?/br> 她剛說完,宮門前忽然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什么時候掉的,本宮遣人替你找?!?/br> 楊婉抬起頭,寧妃正走下臺階,她剛剛下了晚妝,穿得素凈,沖著易瑯道:“什么時候跑出來的?!?/br> 楊婉忙行禮,寧妃一手牽著易瑯,一手扶起她。 “回來了?!?/br> “嗯?!?/br> “去什么地方了?!?/br> “去看了個故人?!?/br> 寧妃溫聲問她,“婉兒在宮里有什么故人。” “……” 楊婉只是笑,沒有應(yīng)答。 “是鄧少監(jiān)吧?!?/br> 楊婉一愣,寧妃挽了挽她被雨打濕的耳發(fā),輕聲到“傻丫頭,你以前是最怕事的,現(xiàn)在是怎么了呢?!?/br> 她雖是這樣說的,卻沒有責(zé)備的意思。 “你就不怕嗎?” “有娘娘護(hù)著奴婢,奴婢怕什么?” 第14章 仰見春臺(七) “有娘娘護(hù)著奴婢,奴婢怕什么?” 寧妃搖頭,“是你聰慧,若不是你想到入尚儀局這個法子自證清白,我們楊家這回,就難了。” 楊婉攪著腰上的懸玉線,低頭輕聲說道:“本來就是奴婢的錯,奴婢自救而已?!?/br> 寧妃握住她的手,往自己的懷里捂。 楊婉忙退了一步,“娘娘……不用,奴婢不冷?!?/br> 寧妃拽住她想要縮回去的手,偏頭看著她的眼睛,“你別動,jiejie問你,你……從前在家的時候,喜歡那個人嗎?” 楊婉愣了愣。 說起來,在對楊婉與鄧瑛的事上,寧妃的態(tài)度比楊倫要平和得多,以至于楊婉不太想搪塞她。 “談不上喜歡,奴婢還沒有喜歡過誰……” 寧妃捏了捏她的手,“你都十八了?!?/br> 十八,多年輕啊。 楊婉在心里感慨。 要說她在現(xiàn)代活了快三十年,人生中白雪皚皚,情史干凈地連一個字兒都寫不出來,資深性冷淡,全職科研狗,這要擱這會兒,不得跟政(hexie)府要一座牌坊。在現(xiàn)代怎么就會被四方喊殺,卑微得跟自己真就是個禍害一樣。 所以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文本是怎么產(chǎn)生的?內(nèi)涵又是怎么演繹的? 這樣一思考,女性風(fēng)評被害史的領(lǐng)域,好像又可以添一個解構(gòu)主義的研究方向了。 她思緒跑偏了,沒顧上答應(yīng)寧妃。 寧妃見她不說話,便挽住她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邊,“算了,jiejie入宮的時候,你還是幾歲的小丫頭,你長大了以后,jiejie也很難見到你,好多話都不能聽你說,如今你進(jìn)來也好,張洛這個人,是父親定下的,那會兒jiejie年紀(jì)輕,看不出什么,也不能說什么,如今jiejie有了些力氣,你再陪jiejie一兩年,讓jiejie慢慢地給你挑,一定會尋到一個合你心意的好人,但你要答應(yīng)jiejie,一定要護(hù)好自己的名聲,如果不是真的喜歡那個人,就不要再與他糾纏了。” 楊婉垂下眼睛,“若是喜歡呢?!?/br> 寧妃沉默了一陣,輕聲道:“不要和那樣的人,在宮里走這條路,婉兒,你最后不會開心的?!?/br> 不知為何,楊婉覺得說這個話的女人,似乎也不是很開心。 她不想再讓她不好受,于是抬頭沖她露了一個笑容,“放心,奴婢知道?!?/br> 說完彎腰牽起易瑯的手,隨著寧妃往宮內(nèi)走。 地上的雨水還沒有干,踩上去便有鏡面破碎的聲音。 楊婉朝著地上深黑色的影子,輕聲說道,“娘娘,奴婢有的時候覺得,清白貞潔原本就是碎的,不管我們怎么說都是沒有意思的?!?/br> 寧妃側(cè)頭看向她,“你怎么會這樣想呀,姑娘的名節(jié)多么重要,人一輩這么長,若是一直活在別人的指點(diǎn)里,多不好受啊?!?/br> 楊婉搖了搖頭,“再干凈的人,也會被指點(diǎn)。人們不是因?yàn)槲覀冇辛诉^錯才指點(diǎn),而是指點(diǎn)了我們,才能顯得他們是干凈的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