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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東廠觀察筆記在線閱讀 - 東廠觀察筆記 第27節(jié)

東廠觀察筆記 第27節(jié)

    楊倫直起身,轉(zhuǎn)身道:“何來罪奴一說,三司對他定罪了嗎?”

    劉御史年事已高,猛然間被一個同樣出身御史的后輩如此頂撞,頓時紅了耳。

    “你……”

    楊倫冷哼了一聲,沒再說話,甩袖走回白玉陽下手坐下。

    齊淮陽等楊倫落座,起身朝白玉陽揖道:“尚書大人,開始吧?!?/br>
    “嗯?!?/br>
    白玉陽正冠理袖,直背正要張口,忽聽一人道:“內(nèi)廷奴婢刑部受審,不當(dāng)跪?”

    眾人側(cè)目,說話的人是張洛。

    鄧瑛側(cè)身看向張洛,張洛也正盯著他。

    “無官職,也非革員,刑部如此寬待,是何意?”

    “寬待?”

    楊倫忍不住質(zhì)問,“張大人見過這般‘寬待’一個尚未定罪之人的?”

    他剛說完,卻見鄧瑛掃了他一眼,已然屈膝跪下。“諸位大人,問吧?!?/br>
    見他態(tài)度配合,行事溫順。幾個御史也無話可說。

    白玉陽取開鎮(zhèn)紙,案上頓時紙張飛卷,若蝶翼翻響。

    他從中抽取了一卷,命人遞到鄧瑛面前,“這是當(dāng)年修建皇極殿的十五個工匠的供詞,你先看看?!?/br>
    鄧瑛接過卷文,展于眼前。

    供詞中的幾個人的確是當(dāng)年皇極殿的修建者,有一兩個上了年紀(jì)的,甚至是張展春的同鄉(xiāng)好友。

    白玉陽道:“這些人供述,貞寧十年,皇極殿臺基修建,耗用臨溪供磚一萬四千匹,比所奏之?dāng)?shù)恰好少了兩萬匹。鄧少監(jiān),本官知道,這已經(jīng)是兩年前的事,皇城營建千頭萬緒,偶爾錯漏是難免的,但是實(shí)數(shù)與檔錄之間差距如此之甚,本官不得不再問一次。戶部調(diào)用的這兩萬匹供磚的銀錢,究竟在何處?!?/br>
    鄧瑛將供詞放到膝邊,抬頭看向白玉陽。

    “自古皇城營建,備基料,開交通,所用時日超十年之久。從修建臺基至搭建重檐,有工藝所廢之料,也有年生氣候所廢之料。工匠們雖對修建所用的磚木心中有數(shù),但只是估算而已,要核算營建實(shí)際所費(fèi)之資,大人還是不應(yīng)重人言,而輕賬錄?!?/br>
    白玉陽聽完冷笑一聲,“你這話也就是說,這供詞不可信是吧?!?/br>
    “那你再看看這個?!?/br>
    他說完,將一個本冊子徑直揮到鄧瑛膝邊。

    鄧瑛只低頭看了一眼,心下便一陣?yán)浜?/br>
    白玉陽道:

    “這是貞寧十年,皇極殿工匠何洪寫的私志,里面記載了貞寧十年那一年,皇極殿臺基修筑的所有工序以及物用,和其他工匠的供詞一樣,仍少兩萬匹,鄧少監(jiān),你說要我等不能重人言,而輕賬錄。那此物,你又有何解釋。”

    鄧瑛記得這個寫志的人,他時年應(yīng)該有六十二歲了,是最早一批跟著張展春的匠人,也是張展春的多年老友。

    “大人對何洪……”

    “來,把何洪帶上來。”

    堂外傳來一陣拖曳的聲音,接著便是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隨風(fēng)直灌入堂。

    鄧瑛轉(zhuǎn)過身,來人已經(jīng)完全不能行走,被兩個衙役左右架著,跌跌撞撞地?fù)渑康搅肃囩磉叀K弦乱驯粍內(nèi)?,渾身是血,意識已不大清醒,看見鄧瑛只張了張口,顫巍巍地說了一句:“鄧……瑛,你告訴展春,我何洪對不起他……現(xiàn)在又要害你了……”

    鄧瑛看著他身上的刑傷,彎腰道:“是鄧瑛連累何老受苦。”

    何洪聽他這樣說,雙眼一紅,從口中嘔出一口血沫子,對著鄧瑛含淚搖頭。

    白玉陽提聲道:“鄧少監(jiān),你是司禮監(jiān)的人,又身擔(dān)皇極殿的重建事項,陛下對你很是看重,本官也不想對你過于無禮,但人證物證此時具在,你若還不肯對本官直言,本官只能換一個方式問你?!?/br>
    鄧瑛沒有出聲。

    何洪仰頭看著他,“說吧……到這一步了,沒有人會怪你?!?/br>
    “鄧瑛?!?/br>
    白玉陽見他沉默 ,又喚了他一聲,“你是打定主意不肯說嗎?”

    話聲隨著風(fēng)聲,一下子擲出正堂。

    楊倫手掌暗握,御史們也伸長了脖子。

    白玉陽失了耐性,“來人,杖二十,再接著問?!?/br>
    “白尚書!”

    “楊侍郎,你只是協(xié)審,還請你不要妨礙堂審?!?/br>
    刑杖是早就備在了外面,衙役們搬了刑凳進(jìn)來,接著便上前架起鄧瑛,將他推到刑凳上,又用繩子捆縛住了他的手腳。

    鄧瑛發(fā)覺,衙役們沒有給他留任何的余地,繩鎖傷及他腳腕上舊傷,疼痛鉆心。

    可是他此時并不太在意這些知覺。

    他只是覺得冷。

    那種冷是從背脊骨上傳來的,一陣一陣地,往他的內(nèi)心深處鉆。

    大明的杖刑一直有兩重色彩。

    一重是權(quán)力階級向受刑者示辱,一重則是受刑者向權(quán)力階級明志。

    很多文臣直言上諫,惹怒天顏之后,都會受庭杖之刑。

    但這種刑罰在事后甚至?xí)蔀橐坏罉s疤,烙在文臣的風(fēng)華冊上。

    可是鄧瑛明白,這與他無關(guān),他此時所配承受的,只有羞辱。

    對此雖然他早有準(zhǔn)備,還是難免悵然。

    楊倫眼見這情景,心里著急,起身剛要再開口。

    張洛卻冷聲道:“衣冠體面是留給國士的,按律,對罪奴沒這個恩典。”

    楊倫聽他這樣說見簡直忍無可忍,恨不得直接上給張洛一拳。

    “張洛你不要太過分,這里是刑部的公堂,不是你詔獄的刑堂?!?/br>
    張洛面無表情,“我司掌詔獄,本應(yīng)與三司共正大明律,但戶部什么時候可以過問刑律。再有,既是要刑訊,這一身衣衫就不就衣冠,留著打進(jìn)血rou里,反而增傷,有礙下一次訊問。”

    說完,他低頭看向鄧瑛,“我并非與你在私恨上糾纏。此舉為守明律尊嚴(yán),也是為你好。你明白嗎?”

    鄧瑛沒有看他,閉眼應(yīng):“是?!?/br>
    楊倫卻已出案上前:“張洛你……”

    “楊大人?!?/br>
    刑凳上的人突然喚他。

    楊倫只得站住腳步,低頭朝他看去,卻見他埋頭閉上眼,輕聲道:“看淡些?!?/br>
    楊倫愕然失聲。

    在場的幾個御史,心緒也忽然有些復(fù)雜。

    齊淮陽見白玉陽沒有出聲,便出聲道:“既如此,聽上差的意思?!?/br>
    他說著看向鄧瑛,“去衣吧?!?/br>
    話音剛落,一個衙役忽然報進(jìn),“諸位大人,外面有一老者傳遞此物,讓屬下即呈大人。說與今日堂審有關(guān)?!?/br>
    楊倫忙道:“先不要動刑,呈上來看?!?/br>
    齊淮陽接過衙役呈來的物件,掃了一眼,抬手遞與白玉陽,“大人,是一本賬冊?!?/br>
    鄧瑛聞話,在刑凳上抬起頭,看了一眼忽掙扎道:“白大人,一切只與鄧瑛有關(guān) ,鄧瑛愿受刑責(zé)!請大人……”

    白玉陽皺眉,朝衙役使了個眼色。

    鄧瑛脊上頓時受了一杖,他措手不及,身子一震,后面的話立即痛斷在了口中。

    白玉陽把賬冊遞向張洛。

    “張副使也看一眼吧?!?/br>
    說完,對堂外道:“把外面的人帶上來?!?/br>
    楊倫原不解鄧瑛為何會忽然失態(tài),但看見跟著衙役走進(jìn)來的人時,卻一下子全明白了。

    那人身穿香色直綴,白須及腹,步履蹣跚,竟是張展春。

    他慢慢地跨過門檻,走進(jìn)正堂,躬身朝白玉陽揖禮。

    鄧瑛側(cè)臉望著他,忍痛喚道:“老師……”

    張展春并沒有看鄧瑛,沉聲道:“你住口。”

    白玉陽起身向張春揖禮,而后直身道:“沒想到張老先生歸鄉(xiāng)多年,竟會重來京城?!?/br>
    張展春沒有應(yīng)他,轉(zhuǎn)身顫巍巍地蹲下身,伸手沉默地抽解鄧瑛手腳上的綁繩。

    他上了年紀(jì),手上的力氣也不夠,一下一下解得很慢。

    “老師?!?/br>
    “不要說話?!?/br>
    “可是老師……”

    “我叫你不要說話!”

    他說著,終于費(fèi)力地解開了所有的綁繩,“起來跪下。”

    鄧瑛不敢違逆他,忙起身跪下。

    張展春直起身,對白玉陽道:“這是刑部的公堂,我本不該說這樣的話,但我怕我沒有機(jī)會再說,所以今日務(wù)必要失這個禮?!?/br>
    他說著朝前走了一步,反手指向鄧瑛,“你告訴你父親,符靈原本是我與他最好的學(xué)生,我將符靈留給他,他卻任由你們對其如此羞辱?;食菭I建四十年,他在工程上不過十年,他知道多少?啊?”

    他說完啞笑一聲,指向堂外,“聽說他兩日不肯見楊倫,怎么,他自己不肯對我這個老友動手,也不準(zhǔn)他自己的學(xué)生之間顧念同門之誼?無恥之徒!”

    他這一通罵得白玉陽天靈蓋漲疼,張口想要說什么,卻聽張展春的聲音又高了的一層。

    “不用跟我解釋?!?/br>
    “張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