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br>
    張春展冷笑，“你們不是想知道那兩萬匹磚資銀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嗎？你手上那本賬冊是當(dāng)年的實賬，不僅有十年的，還有貞寧五年，六年，七年，八年，所有的營建款項，你先看，看了我來受你們的審！”

    第25章 陽春一面（三） 我視你們?nèi)绺?，尤勝我…?/br>
    白玉陽是張展春的晚輩，此時不敢狂妄，但他身居刑部正堂，又不能不作為。

    一時不知如何自處，不自覺地端起了茶盞。

    齊淮陽見狀，斡旋道：“尚書大人，既有了實賬，我等合該一道核看后再議?！?/br>
    白玉陽就著端茶的手臂，拂開臺案上的卷宗，又抬手摁了摁太陽xue，方接過齊淮陽的話道：“先將二人收監(jiān)，押后再審?！?/br>
    楊倫聽完這句話，暗松了一口氣。

    張展春閉上眼睛。

    他本已重疾纏身，此次來京車馬顛簸，全靠一口氣撐頂著，此時氣滅，頓覺胸悶難當(dāng)，眼前陣陣發(fā)黑，身子往后一仰，險些栽倒。

    鄧瑛忙站起身扶住張展春，對白玉陽道：“白大人，請容鄧瑛照顧老師?！?/br>
    白玉陽起身擺手道：“將二人關(guān)押在一處?！?/br>
    ——

    刑部的大牢十分陰寒。

    貞寧十一年年底，皇帝才因太后千秋大赦過一次。

    因此牢中關(guān)押的囚犯不多，且大多已判了秋決，了無所望，人息平平。

    為了讓鄧瑛照顧張展春，白玉陽沒有讓他戴鐐銬，但即便如此，牢中濕冷，他的腳傷仍然寒疼的厲害。

    “是去年年底在這里傷的吧?！?/br>
    張展春看他背對自己在撩看腳腕，便靠在墻上輕問了一句。

    “我沒事?！?/br>
    鄧瑛否認(rèn)過后，張展春也沒再往下問。

    他仰起頭，看著頭頂苔痕斑斑的木梁，悵然道：“我在鄉(xiāng)里聽說鄧頤的事以后，本以為這一輩子就跟你別過了，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看看你。 ”

    鄧瑛轉(zhuǎn)身跪在他面前，“老師……不該回京來?！?/br>
    張展春咳笑一聲，“跪什么跪，你又沒錯?！?/br>
    鄧瑛低頭下頭，“我連累老師受苦，實在無地自容?！?/br>
    他說著，彎腰伏身不肯再起。

    張展春看著他搖了搖頭，“符靈，你是我?guī)线@條路的，你和楊倫同年進(jìn)士及第，少年豐朗，無論才學(xué)還是政經(jīng)，你皆不在楊倫之下，是我看重你的天賦，明知白煥也看重你，但還是把你帶到土木堆上，一晃就是十年。我明知這其中很多腌臜腥臭之事，卻逼你與我一道隱忍，到現(xiàn)在為止，你一直做得很好，從沒有讓我失望。”

    “老師不要如此說，鄧瑛懺愧。”

    張展春咳了幾聲， “你叫我一聲老師，我怎么能夠不維護(hù)你。只要我尚有一口氣在，沒有任何人可以侮辱我的學(xué)生。白崇之也不可以。”

    “老師，其實符靈已經(jīng)不在乎什么羞辱了?！?/br>
    “你不可這樣想?！?/br>
    鄧瑛抬起頭，“老師，我求您明日在堂上改口吧，那個實賬是我當(dāng)年不懂事的時候?qū)懙?，根本就與老師無關(guān)。內(nèi)閣雖然刑訊我，但只要我不開口，他們也不會真的處死我，畢竟太和殿還沒有完工，我…”

    張展春頂直背脊，提聲道：“別再往下說了?！?/br>
    說著一連咳了好幾聲，鄧瑛試圖替他順氣，卻又被他用力擋開。

    “你要明白，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管你是什么身份，都不得輕視你自身，即便你無罪而受辱，你也不能認(rèn)為，是因為你身份卑微，而應(yīng)受的，鄧符靈，無論前路如何，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自己忘了你自己是誰，那才是真正的萬劫不復(fù)！”

    “是……”

    張展春又是一陣嘔心般的重咳。

    鄧瑛聽得是喉嚨哽痛，忙叩首：“鄧瑛知錯，鄧瑛知錯，請老師責(zé)罰，但求老師不要生氣?！?/br>
    張展春撫著胸口搖了搖頭，“你起來，不要跪了。我不是生氣，我是心疼……”

    他說著，眼底起了潮氣，“三大殿重建，大半是你的心血，你是內(nèi)心淳厚的年輕人，卻因為內(nèi)閣的這些人的沉浮，受了太多不該受的苦。”

    鄧瑛抬起頭，“即便如此，我也不能連累老師。老師，無論您怎么罵我，我都不能讓您去認(rèn)這件事情，您一旦認(rèn)，司禮監(jiān)……”

    他不敢往下說。

    牢門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楊倫親自提著風(fēng)燈走到牢門前。

    鄧瑛轉(zhuǎn)過身，見楊倫身后還站在一個身著赤羅袍的人。

    張展春抬頭朝牢門外看了一眼，呵笑道：“來了？”

    “是啊，來了?！?/br>
    那人走到燈下，“把門打開，本閣要問話。”

    鄧瑛看清了白煥的樣貌，剛要起身，卻聽張展春道：“不要行禮，先問清楚，他今日是來做什么的。”

    白煥走進(jìn)牢室，“我今日是來看老友，你們后輩不必拘禮。”

    他說完低頭看向張展春，“自古皇城的營建者，沒幾個人能得善終，你既然歸鄉(xiāng)，為何又要回來?！?/br>
    “哼?！?/br>
    張展春抬起頭，“我不回來，你今天就要把他切碎了。去衣刑訊啊，白崇之，你是不是老糊涂，忘了他是你我的學(xué)生?！?/br>
    白煥看了鄧瑛一眼，“我的學(xué)生都是經(jīng)國治世的年輕人，你也年至耄耋，不該拿此人自辱?！?/br>
    “迂腐！”

    白煥沒有惱，只是嘆了一口氣，“本閣并沒有想對他用去衣之刑，今日之事，是北鎮(zhèn)撫司介入所至，其實他若早棄執(zhí)念，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br>
    張展春質(zhì)問，“這一步是他走的嗎？你們把人逼到這一步，還要怪責(zé)？這是什么道理？”

    白煥甩袖背過身，沉聲道：“你有你的想法，本閣有本閣的立場，你既置身江湖，就不該再管廟堂之事，你也管不了。”

    “好?！?/br>
    張展春撐著墻試圖起身，鄧瑛想去扶他，卻被他擋開。

    他獨自扶著牢門蹣跚地走到白煥身后。

    “他是我在工學(xué)上唯一的學(xué)生，他的手還要留著去建太和殿。你既然有這個執(zhí)念，覺得你們此次可以扳倒閹黨，那你就拿我的命去試試吧?！?/br>
    “張展春……”

    “白閣老先聽我說完，我今年七十有二了，本就活不了幾日，這兩年在外偷生，也沒多大意思，不如就拿給你們?nèi)ピ嚕抑挥幸粋€要求……”

    他說著看向鄧瑛，“放他回去?！?/br>
    “老師，不可這樣！”

    鄧瑛說完轉(zhuǎn)向白煥，屈膝跪下，“白大人，不可！”

    張展春道：“楊倫把他扶起來！”

    “是……”

    楊倫忙拽住鄧瑛的胳膊，“你先起來。”

    鄧瑛不顧楊倫，一把拽住白煥的衣袖，“白大人，試不贏的！司禮監(jiān)若為了遮掩這件事，一定會對老師布?xì)⒕?，鄧瑛少年離家，是受大人和老師教養(yǎng)成長，我視你們?nèi)绺?，尤勝我生父，大人不肯認(rèn)我這個逆徒，我就只有老師一人了，大人，求你不要聽老師的……不要聽……”

    “符靈，站起來不準(zhǔn)求他，讓他試！”

    他說凝向白煥，“白崇之，你不試這一次，永遠(yuǎn)都不知道，你這個棄徒捧給你們的是什么心。”

    “不行，老師不可啊……”

    “行了，別說了?！?/br>
    張展春說著，垂下?lián)螇Φ氖郑呓囩?，伸手?jǐn)v住他的手臂。

    “起來?！?/br>
    鄧瑛不敢讓他使力，忙站起身扶住張展春。

    張展春看著他笑了笑，目露慈意，聲音也放平了些。

    “符靈，事到如今，就這樣吧，今日張洛在堂，這個時候，陛下和司禮監(jiān)，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了。你安心地回去，好好把太和殿修建完成?！?/br>
    “不，我要和老師在一處?！?/br>
    “不要說這些?！?/br>
    “老師，求你不要趕我走……”

    “符靈啊?！?/br>
    張展春喚了他一聲，聲音略有些啞。

    “我一生營建宮城，卻未能看到它竣工的模樣，對我來講，這個遺憾比什么都大，你若真的尊重我，就回去，好好做完你該做的事?！?/br>
    鄧瑛喉舌guntang。

    “連老師……也不要我了嗎……

    “胡話。你是老師最好的學(xué)生，記著，不要忘了你自己身份，即便在你現(xiàn)在的處境中，你也可以做你一直想做的事，鄧瑛，尊重你自己，好好活下去，這世上除了老師之外，還有其他的人，值得你去保護(hù)?！?/br>
    鄧瑛不知道該如何回應(yīng)這一番話，只能忍淚拼命地點頭。

    張展春笑了笑，“我知道這些說得有點多余，你一直都在做。你就當(dāng)老師老了，多嘮叨了你幾句。聽了就過了啊?！?/br>
    鄧瑛不應(yīng)聲只是搖頭。

    白煥朝向楊倫，“把鄧瑛帶出去，我有幾句話，要單獨說?！?/br>
    “是。”

    鄧瑛雖不肯，但楊倫也沒給他余地，徑直命獄卒進(jìn)來，將鄧瑛架了出去，自己也跟著一道，退到牢室外面。

    白煥待二人離去，方脫下身上的赤羅袍，疊放在地，盤膝靠著墻坐下。

    “你是不是覺得，我對鄧瑛做錯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