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第8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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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天府春闈的書市此時正熱鬧非凡,楊婉敲了敲屏風(fēng)面兒,冷笑一聲,抬腳就往外走。 掌柜忙“撲通”一聲跪下來,“求二位上差給條活路,我們東家南下探親還沒有回來,小人……實在是惶恐啊?!?/br> 楊婉停下腳步,鄧瑛順勢道:“帶我們?nèi)ダ锩嬲f話。” “是……我這就帶二位上差進去?!?/br> 清波館后面即是印廠,掌柜帶著楊婉與鄧瑛走入印廠中的內(nèi)后堂,親自合上堂門,也不敢站著了,跪倒地上顫聲道:“兩位上差有話請問。” 楊婉道:“將才從這里出去的那個人是誰?!?/br> “哦,我看過他的牙牌,他是宮里的人?!?/br> “哪個宮的?!?/br> “說是承乾宮?!?/br> 楊婉眉心一蹙,“承乾宮?” 掌柜嚇得肩膀都顫了起來,“是啊……他他……他就是這么說的?!?/br> 鄧瑛問道:“他與你商議什么?!?/br> 掌柜的忙道:“小人不敢欺瞞,他說承乾宮娘娘近日身子不安,在蕉園調(diào)養(yǎng),發(fā)心要做些功德,教化世間婦人,所以要為《五賢傳》寫一篇序,上差,您將才不是問我們清波館賺什么嗎?這可是宮里的金貴娘娘親自寫序啊,那寬勤堂能比得上我們清波館的這一版嗎?有了娘娘的序,這就是有第六位賢妃的《六賢傳》啊。我們還怕賣不過寬勤堂?!?/br> 鄧瑛道:“把那篇序取過來。” 掌柜的一刻也不敢怠慢,慌里慌張地取來了序文。 鄧瑛接過攤開,低聲對楊婉道:“看一眼字跡?!?/br> 楊婉快速地掃了一遍鄧瑛手上的序文,字句工整,但字跡并不是寧妃的。 楊婉收回目光,抿住唇,掐著虎口朝陰影里退了一步,盡可能快地將這件事的頭和尾在心中過了一遍。 表面上看起來,楊菁寫《五賢傳》,歌頌后妃的賢德事跡,寧妃在囚中作序,一旦這個版本的《五賢傳》在京城流傳,朝廷輿論會是一個什么導(dǎo)向? 楊婉想起前朝胡姓的大臣,上書請求先帝善待當(dāng)時患病而被冷落的皇后的事,不覺背脊一涼。 但此事和那位真正患病的皇后還不一樣。 蕉園雖名為寧妃療養(yǎng)之所,事實上是貞寧帝囚禁棄妃的牢獄,既然是牢獄,寧妃就絕對無法將這篇序言遞出去宮。這一點別人不明白,但貞寧帝本人清楚。 所以,在貞寧帝眼中,這就是一篇假序。 誰會在寧妃被囚的這個時候,有立場替寧妃寫這樣的序言,并將它與《五賢傳》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刊印呢。 只有楊倫。 這一招用心之險惡,思慮之周全,也令楊婉百思不得其解,蔣賢妃那個人,什么時候有了這樣的腦子。 掌柜見楊婉一直不說話,嚇得趕緊膝行了幾步。 “該說的,我都說了,求上差不要帶小人去北鎮(zhèn)撫司……小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十幾口人,全仰著小人吃飯呢?!?/br> 楊婉松開唇笑了一聲,伸手將掌柜的扶起,“掌柜的莫慌,這就是誤會了,宮里娘娘發(fā)了這般賢德之心,是好事。您把將才說的那塊板子找出來我們看看,接著安心做生意吧?!?/br> 掌柜驚魂未定,聽了這句話頓時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站起來,替楊婉找板子去了。 楊婉扶著鄧瑛走出清波館,鄧瑛腳腕上的傷此時有些撐不住了。 楊婉撐著鄧瑛上了馬車,他已經(jīng)疼的臉色發(fā)白。 楊婉用自己的袖子替鄧瑛擦了擦汗,“對不起,我一味地想弄明白那件事,沒想到你疼這么厲害?!?/br> 鄧瑛搖頭道:“婉婉,你真大膽。” “什么?!?/br> 鄧瑛笑了笑,“冒充錦衣衛(wèi)這種事,說做就做。” 楊婉也低頭笑笑,誠道:“鄧瑛,我差不多想明白了?!?/br> 鄧瑛點頭,“我也是。” 楊婉道:“但有一件事,還想想問問你?!?/br> “你問?!?/br> “為什么我弟弟,會在此時寫《五賢傳》?!?/br> 鄧瑛低頭沉默了一陣,方應(yīng)楊婉道:“他是殿下的侍讀,事涉文華殿,我需要從張次輔查起。” 楊婉道:“張琮?” 鄧瑛沒有否認,“張琮是小殿下的師傅,子兮是小殿下的舅舅,二人政見并不相同,殿下日后必要做一個取舍。”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楊婉。 “如果這件事和張次輔有關(guān),那我就能理解,蔣賢妃的心計為什么有這樣的進益了?!?/br> “怎么說?!?/br> “張琮與蔣賢妃合謀構(gòu)陷jiejie,但實則是張琮利用蔣賢妃構(gòu)陷楊倫?!?/br> “應(yīng)該還不止?!?/br> 鄧瑛抬起頭回頭朝清波館看了一眼,“這也是蔣賢妃的罪名,在楊倫被陛下放逐以后,他亦可以舉發(fā)蔣氏,替小殿下除去二殿下這一礙?!?/br> 楊婉垂眸道:“我想利用張洛?!?/br> “婉婉……” “我知道有點險?!?/br> 楊婉打斷他,“但將才在清波館里面的時候,我就想好了?!?/br> 她說著抬起頭,“鄧瑛,你只需要讓人盯住龐凌,必要時護下他,千萬不能讓他被滅口,除此之外,不要讓東廠沾染上這件事情。” “你要做什么。” 楊婉道:“試著反殺,我不想把jiejie的孩子一直放在張琮手里。 ” 她說完這句話,卻沒由來的一陣寒顫。 她無法告訴鄧瑛,她想在易瑯身上為眼前這個人求得一線生機,但是,這個孩子的精神壁壘被張琮塑造地太完好了,她尚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撕開這個口子。 這次是一個機會,楊婉依舊沒有把握,甚至有可能徹底惹怒張洛,把自己也陪進去,但她想試一試。 “我怎么幫你?!?/br> 鄧瑛這個問題,問得楊婉有些錯愕,忙道:“這里也不是說話的地方,你的腳傷也發(fā)作得厲害,我們回去再細說吧?!?/br> —— 深秋天變得很快,等楊婉與鄧瑛走進玄武門時,已是風(fēng)起云壓,眼看就要下雨。 李魚抱著換洗的衣衫蹲在鄧瑛的直房門口,似乎是等得有些久了,臉都被風(fēng)吹白了,看著鄧瑛與楊婉一道過來,便利索地翻了個白眼。 “鄧督主,不是說好了,今日要一道去混司堂嗎?我在你門口蹲到現(xiàn)在……結(jié)果……” 他看了一眼楊婉,“你們兩以后的話我都不信了?!?/br> 楊婉笑道:“你不信他還好說,不信我是什么意思。” 李魚站起身,“我jiejie說,你今日要搬離五所,結(jié)果她過去找你,也沒見你人。承乾宮的宮人如今人手不足,那些個廠衛(wèi)又是粗人,弄得亂七八糟的,我jiejie看不過,下了值去承乾宮替你照看去了。她讓我告訴你,你那兒今日是住不得了!” “哦?!?/br> 楊婉邊笑邊應(yīng)了一聲。 李魚蹦起來道:“你哦啥?你又回不了五所,我看你晚上睡什么地方?!?/br> 他將才實在是等得煩,沖著楊婉好一通撒氣。這會兒撒完倒也好了,轉(zhuǎn)身對鄧瑛道:“走吧。” “好,我去取衣?!?/br> 鄧瑛說完忍著疼往里走,然而腳腕上的傷著實太疼,他剛走了一步,便不得不停下來扶住門框。 李魚看出了鄧瑛行走有異,忙跟到門口問楊婉,“他腳傷又發(fā)作了嗎?” 楊婉扶住鄧瑛的胳膊,“嗯”了一聲,對鄧瑛道:“要不今日別去了?!?/br> 鄧瑛搖了搖頭,“沒事?!?/br> 李魚道:“你別勸他。他教我們的,做人一定要潔凈。我是知道他向來不錯沐浴洗澡的日子,才一直蹲在門口等的?!?/br> 他說完又抱著衣服蹲下來,嘟著嘴道:“督主你快一點啊。” 鄧瑛倒還真的應(yīng)了他一個“好?!?/br> 楊婉扶著鄧瑛走進值房。 鄧瑛松開楊婉的手,“你坐吧,等一會兒我讓廠衛(wèi)送你回去。” “我之前的話還沒說完呢。” 鄧瑛打開木柜,“那你等我回來吧?!?/br> 楊婉看著鄧瑛從木柜里取出白綢制的中衣,忽然輕道:“承乾宮今日住不得。你能不能,讓我在你這里躺一晚上?!?/br> 第77章 蒿里清風(fēng)(四) 被窩糖(一) “能……” 他說這個字的時候,肩膀不太明顯地顫抖了一下。 楊婉看著鄧瑛的背影,清凌凌地嵌在古樸的箱柜之間。 柜子里是他貼身的衣物,數(shù)件漿洗得很薄的中衣整齊地疊在一起。幾乎全是綢制的,像他的皮膚泛著并不算太干冽的冷光。 鄧瑛之前說,他要買一間外宅,楊婉覺得很好。 但比起外宅,護城河邊的這一間居室,才是最令楊婉心安的地方。 它就像鄧瑛那個人一樣,一塵不染,朝向背著天光,無人的時候,滿地物影,但卻一點都不會令人覺得晦暗。 他居住于此,楊婉的魂就能在這個六百年前的人間里棲息。 哪怕這方寸之外的人和事,都與她前三十年的三觀背離,但只要鄧瑛還能從柜子里取出一件不帶血痕的衣衫,還能在秋夜里點燃一盞燈,還能和她坐在一起吃一碗陽春面。她就不算存在主義當(dāng)中,那一粒偶然的塵埃。 “那……我能穿你的褻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