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第12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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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波館的前門和后門皆被鎖閉,貼上了廠衙的封條。 學生們都已經(jīng)疲憊至極,又是餓,又是冷,再也支撐不起精神,在書堂內(nèi)四處坐臥。 周慕義和幾個受過杖刑的學生此時起了高熱,縮在角落里渾身發(fā)抖。 楊婉在內(nèi)院里煮面,掌柜送了藥出來,墩下身替她看火。 楊婉望著爐上翻滾的面湯,問掌柜道:“他們安靜些了嗎?” 掌柜嘆了一聲,“都累了,餓了,鬧不動了?!?/br> 楊婉點了點頭,仰頭深吸了一口氣,“把碗拿給我吧。” 掌柜遞來瓷碗又對楊婉說道:“北鎮(zhèn)撫司在四處搜人,東家,您能把這些學生藏多久?!?/br> 楊婉挑面道:“至少今明兩日不能讓他們出事?!?/br> “過了明日呢。” 楊婉抿了抿唇,“過了明日,如果陛下對這些學生沒有明旨,那就是我輸了?!?/br> “東家……” 楊婉低頭道:“有一樣東西我要交給你?!?/br> “東家您說?!?/br> 楊婉放下碗筷,從懷中取出自己的筆記,遞給掌柜,掌柜接來翻看掃看,不禁疑道:“這是……” 楊婉道:“這上面的文字你看不懂不要緊,我希望你替我把它收好。如果我出事,你就帶著它離開京城,清波館所有的金銀你都可以帶走,我只求你將這本筆記保存下來?!?/br> 展柜道:“東家,你說這話我們心里都難受?!?/br> 楊婉笑了笑,“這只是我最壞的打算,其實里面的內(nèi)容我還沒有寫完,我也想接著寫,而且我也未必會輸。你不用想太多,暫時替我收好就行?!?/br> “是。” 楊婉笑著點了點頭,彎腰繼續(xù)挑面。 日落后的晚風吹襲內(nèi)院,爐中的火星子被吹得四處亂濺,楊婉端起面碗朝正堂內(nèi)走。 堂內(nèi)坐臥的人聞到面香紛紛醒了瞌睡。 楊婉將面放周慕義手邊,又倒了一杯茶給他,起身看著他道:“我只會煮面,這兩日,你們都只能靠這個充饑?!?/br> 周慕義道:“你到底要把我們怎么樣?!?/br> 楊婉沉默了一會兒,拖過一張凳子,坐在正堂中央,將堂中的人都掃了一遍。 “我想讓你們替鄧瑛做他做不了的事?!?/br> 周慕義沒有出聲,角落里卻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 “他想做什么事?!?/br> 楊婉抬頭朝說話的那個人看去。 那人看模樣不過十五六歲,面目清秀,身段文弱。 楊婉看著他,不禁聲音一柔,“考科舉,入仕,守著你們現(xiàn)在這一顆良心,去做于國于民有利的事?!?/br> “可是……我們還能參與今年的春闈嗎?” 楊婉看著他沉默了須臾,忽道:“你后悔嗎?” 那人沒有出聲。 楊婉抱著手臂靜靜地坐著,昏暗的燈影烘著她單薄的身影,她面上的疲倦與厭煩絲毫不遮掩,卻仍在盡力維持著姿態(tài)和情緒。 “你還記得,他在東公街上對你說過的話嗎” 她說著抬起自己的雙手,捏握成拳伸向眾人。 “他問你,你想像他那樣嗎?” 一堂之內(nèi),無人應聲。 搖曳的燈火把所有的人影子都撕得有些猙獰。 堂中的墨香,面香混在一起直往人的鼻里鉆,人多潮濕,木質(zhì)的書架上凝結(jié)著的水珠子一顆一顆地滴落下來。 楊婉垂下手,低頭笑了一聲,“你看看,你連回答都不敢?!?/br> “不…” 那少年抬起頭,“我想?yún)⒓哟洪?,我想做官,我想為百姓謀福祉,我不想像他那樣,jiejie,我…我后悔了……” 楊婉聽完這一句話,側(cè)面朝周慕義看去,“你呢,你后悔嗎?” 周慕義的拳頭捏了又松開,不答反問,“你是不是叫楊婉。” “對。” “你與他對食,為何要救我們?!?/br> 楊婉抬頭逼回眼底的酸意,“因為他想救你們。” “不可能!” 楊婉冷笑了一聲,“你激動什么?” 周慕義撐起身子道:“他如果真的想救我們,為什么要把滁山書院的學田占為己有,為什么要讓書院辦不下去!” 楊婉冷冷地看著周慕義,“你們不是去砸過他和我的家嗎,里面有些什么,你們看到了吧?!?/br> 周慕義喉嚨一哽。 楊婉頹然地坐在燈影下面,將一只手垂在椅背后,聲音很淡。 “一張木架床,一方榆木書案,兩三口箱柜,幾件薄衣……還有什么?” 周慕義道:“這難道不是他的幌子嗎?” “幌子?呵。” 楊婉笑了一聲,“你知道為什么滁山和湖澹兩個書院撐過這半年嗎?” “什么意思。” “周慕義,學田上的田產(chǎn),能退回的不多,但能退的,他全部退給了你們,白首輔以及白尚書集給你們書院的銀資,全是他的俸銀。即便如此,他今日還是因為學田的罪名被關押進了詔獄。而我……” 她忍淚笑了一聲,“而我卻還要救你們?!?/br> 周慕義梗著脖子道:“你的話我不信,我也不需要你救我?!?/br> “不需要?” 楊婉提聲發(fā)問。 “周慕義,你進過詔獄嗎?你知道進去以后會怎么樣嗎?” 楊婉說著,脫下褙子,撩起中衣露出半截腰腹,去年那道觸目驚心的鞭傷仍在,像一只蜈蚣一樣爬在她的腰上。 在場的大部分人見她如此忙低頭避開。 楊婉道:“不要跟我講什么非禮勿視,入了詔獄沒有“禮”可講,你們所謂的衣冠體面,所謂的文人氣節(jié),全部都要被刑責剝掉。” 她說完放下衣擺,重新披上褙子,從椅子上站起身,“你們想要他去的地方,他已經(jīng)去了。他想要你們?nèi)サ牡胤?,也希望你們清清白白地去,我只能救你們一次,我請求你們,留著自己的性命,好好去走,他走不了的那條路?!?/br> 剛說完,角落里的少年顫聲喚了她一聲,“jiejie……” 楊婉回過身,“什么。” “我不懂……鄧瑛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啊。” “你不是罵了他這么多日嗎?” “我……” 少年啞了聲。 楊婉道:“他在你們眼中是什么樣子的人,他自己一點都不在乎,不過我在乎,所以我才會說這些話。但是,對你們來講,我說什么也并不重要。人生幾十年,王朝幾百年,留下的人物何止千萬,除了死在刑場上的人,能當眾一呼,留下自己的絕命詞。其余的,有幾個能張得開口。他們到底是什么人,你活著自己去辨吧?!?/br> 楊婉說完這番話,將椅子拖回原位,走到院中命人把剩下的面都端進來。 自己卻獨自一人抱著膝在階上坐下來。 月明風清,四方炊煙。 無人處無數(shù)復雜的情緒一涌而上。 楊婉忙將頭埋在膝上,想起將才自己的那一番話,不禁抓住自己的袖子,她很想哭,但又深知此時不是哭的時候,只能帶著哭腔‘逗’自己道:“鄧小瑛,跟我談了這么久戀愛,只給我磨了兩個珠子,啥也沒給我買過,就把自己丟牢里去了,你是個渣男吧……” 第109章 杏影席地(六) 我很仰慕那個女子。…… 鄧瑛的齒縫忽然傳來一陣酸疼,它忍不住抬起手,試圖去摁一摁腮幫,刑部派來幫他卸刑具的人以為他要掙扎,一把打下了他的手,“別動?!编囩ε浜系厣炱绞郑p道:“對不起?!?/br> 站在牢室外面簽交接公文的齊淮陽忙走進來道:“怎么了。” 鄧瑛笑了笑,“沒什么?!?/br> 說著偏了偏頭,“牙有點酸,像是有人在背地里罵我 ?!?/br> 齊淮陽背著手走到他面前,低頭看著差役的動作。 “戴了有一個多月了吧?!?/br> “是啊?!?/br> 齊淮陽道:“等卸掉這些東西,我們也就管不了你了?!?/br> “我知道?!?/br> 他剛說完,鐐銬上的鎖扣“噼啪”一響,差役搬開腕銬,一雙幾乎青腫的手腕便露了出來。鄧瑛輕輕地捏了捏傷處,對齊淮陽道:“這一段時日多謝大人照顧,令我不至于遭太多的罪?!?/br> 齊淮陽搖了搖頭,“我誓做循吏,實則在官場上極為保守,從不做逆律之事,鄧廠臣這一聲“照顧”,倒令我慚愧?!?/br> 鄧瑛拱手作揖,“司法道上,如此甚好。” 齊淮陽沉默了一陣,亦彎身回他揖禮。 牢室外面的校尉忽屏息噤聲,齊淮陽抬起頭,見張洛已立在了他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