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第15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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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泡腳的水冷了嗎?” 鄧瑛看向自己的腳踝,腫傷處消減了很多。人的身子就是這樣,作踐起來便會很糟糕,認真地照顧著就會好一些。楊婉把他拘在床上養(yǎng)病的那一段日子,他身上的傷病確實好了很多??墒钱敆钔癫辉谏磉叄銜浱炖涞臅r候,要煮藥泡腳,平時要吃一些性暖的食物,偶爾要多睡一會兒,修養(yǎng)好精神。 他從不自知,他這樣對待自己,是因為他內(nèi)心的“自厭”,日久天長,逐漸趨于自毀,只有坐在楊婉身邊的時候,他才愿意打起精神,嘗試去修復這以一副殘敗的身軀。 “冷了嗎” 楊婉垂手回頭又問了一遍,“怎么不說話?!?/br> “不冷?!?/br> 楊婉挪著膝蓋坐到鄧瑛身邊,低頭看向盆中,輕聲道:“之前半個多月的修養(yǎng),好像全廢了?!?/br> 鄧瑛的脖子僵了僵,也不敢回頭。 “婉婉,我知道錯了?!?/br> 楊婉笑了一聲,“知道錯了,但就是不改?!?/br> “我會改?!?/br> “怎么改啊?!?/br> 她說著笑了笑,目光溫和,聲音也柔了下來,“去詔獄里改啊?!?/br> “婉婉……” “算了。” 楊婉打斷他,“把腳擦干,上來?!?/br> 鄧瑛擦干腳,將雙腿攏入被中。 被褥里有楊婉的體溫,她已經(jīng)在床頭放好了靠枕,屈膝為案,攤著她時常翻看的那本筆記。 “鄧瑛。” “?。俊?/br> “你坐里面來吧?!?/br> “哦……好?!?/br> 他說著撩開被褥,半跪著翻挪到床榻里側(cè)。 楊婉側(cè)手將床頭的燈移得近些,照亮膝上的筆記。 她翻到了最初的幾頁指給鄧瑛看, “你看,我畫的兒童畫?!?/br> 鄧瑛低頭看去,紙上的人頭帶巾帽,身體的比例極度不協(xié)調(diào)。 “畫的我嗎?” “對。” 楊婉忍不住笑了一聲,“畫的你,但都不好意思承認?!?/br> 她說完用手戳了戳畫上的人臉。 “鄧瑛?!?/br> “嗯?!?/br> “你很會畫畫吧。” 鄧瑛搖了搖頭,“以前會一點,現(xiàn)在只會畫圖紙?!?/br> “那你畫圖紙厲害嗎?” 鄧瑛笑了笑,沒有應(yīng)答。 楊婉抬頭道:“你擅長的東西,你自己從來都不說,之前我問你,你和我哥哥,誰讀書比較厲害,你也是這樣。” 鄧瑛將手握在一起,中衣的衣袖不長,露在袖外的一雙手腕,依稀可見鐐銬的舊痕。 “婉婉,我留不下任何東西,但我想,只要我不言語,以后的人,至少不會覺得,我是個狂妄無禮的人?!?/br> 這算是他對身后名唯一的一點點希求。 楊婉垂下頭,翻了一頁新紙。 “鄧瑛,我再給你畫一個,照著你畫,應(yīng)該會畫得好一些。” 鄧瑛不自覺地挺直了脊背,“我穿成這樣……可以嗎?” 楊婉抬頭看向他,他披著一件青灰色的袍子,里面的中衣是新?lián)Q的,漿洗得微微有些發(fā)黃。 “可以,很干凈?!?/br> 楊婉說著赤腳下了床,走到鄧瑛的書案旁,將筆墨取了回來,放在床頭。 自己重新坐回被子里,仍然屈膝作案,握筆道:“你都快僵成一塊木頭了。沒事,放松。” 鄧瑛慢慢放松了肩背。 楊婉筆下的線條仍然有些幼稚,但她畫得很認真。 畫沒能著色,所以畫上的人衣衫雪凈。 “子兮有教過你畫畫嗎?” “誰。” “子兮。” “嗯……” 楊婉沒有抬頭,脫口道:“他不會畫畫吧?!?/br> “他會,只不過畫畫是娛情之事,很多年以前,他棄了,我為了學營造,偶爾會畫畫工細樓臺。不過,你這樣的畫法,到的確不像是子兮教的?!?/br> 楊婉正在畫“要害”之處,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并沒有回答。 “婉婉。” “你說。” “你到底師從何人……” “你說我的畫嗎?” 鄧瑛要問的自然不是這個,但是非要他問明白,他又不知道從何問起。 一句“師從何人”,即便她回答了,也根本不能解釋她與其余人的差別。于是,他只能順著楊婉的話“嗯”了一聲。 “我自己學的。” 她說完,將自己的筆記立起來,“神態(tài)像吧?!?/br> “像?!?/br> “像就行?!?/br> 她起身收拾好筆墨,吹燈躺下。 “鄧瑛,躺下來。 ” “好?!?/br> 鄧瑛松開腿,躺入被中,楊婉忽然翻了一個身,輕輕地摟住了鄧瑛的腰。 “你什么時候去認罪?!?/br> 鄧瑛怔了怔,“見了老師……就去?!?/br> “那我又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見到了你了。” 鄧瑛喉嚨一哽。 楊婉續(xù)道: “我一直在跟你說,我不在的時候,你要照顧好你自己的身子,吃飯,睡覺,都不要馬虎。但是,只要你一個人呆著,你就瞎整,你知我看你自傷,自毀,我心里有多難受嗎?” “我以后都不會那樣了?!?/br> “嗯?!?/br> 楊婉應(yīng)著彎曲了膝蓋,將自己在鄧瑛身邊縮成一團。 “去吧?!?/br> 她含糊地說了一句。 鄧瑛低頭看向他,“去什么地方?!?/br> 楊婉沒有出聲,鼻息一陣一陣地撲到鄧瑛肩上。 鄧瑛將手從被褥里抽出來,將里側(cè)的被子全部扯罩給她。 他希望在自己的這方居室里,楊婉能睡得溫暖一些,但他至今不敢抱楊婉的身子,哪怕她已經(jīng)在他身邊睡著,哪怕她的手正安靜地放在他腰上,他仍然不敢奢想哪怕一次未得她準許的觸碰。 但是,楊婉靠著他的時候,他便沒有那么厭棄自己的身子,甚至希望這副殘軀能夠殘喘久得一些。 其實,自認偽造遺詔的這個決定,鄧瑛早已經(jīng)做了,楊倫和內(nèi)閣怎么想,他并不在乎,他唯一害怕的是,楊婉會哭。 但是她沒有哭,她關(guān)照的還是他之后的飲食和起居。 那些話給了鄧瑛一個錯覺,好像他和楊婉還有很長久的日子要過,他還可以老去,可以跟她一起在外面的宅子里,煮煮面,修修屋頂。 他必有一死,但他想活著,只因為身邊的這個人,她太好了。 —— 雪又下了整整一夜,終于在次日的清晨下透了。 楊婉醒來的時候,鄧瑛已經(jīng)起床了,他給楊婉煮了一碗米粥,粥碗旁還蓋著一碗蛋羹。 地也已經(jīng)掃過,灑過一層壓塵的水,赤腳踩上去,還濕漉漉的。 楊婉下床穿上鞋,坐在桌邊吃飯。她昨天畫的鄧瑛像還放在桌邊,畫上的鄧瑛鼻子眼睛都不周正,但楊婉卻越看越覺得像。 她喝完粥,將筆記合上,收入懷中。 起身端起碗筷,去護城河邊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