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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廠觀察筆記 第151節(jié)

    李魚時(shí)常燒的那個(gè)爐子仍然放在護(hù)城河邊,但上面的水壺已經(jīng)不見了。

    楊婉端著碗筷路過那個(gè)爐子的時(shí)候,見爐旁蹲著一個(gè)人,走近看時(shí),竟是陳樺。

    他蹲在地上擺碟子,兩盤糕餅,一盤果子干。

    聽到楊婉的腳步聲,拔腿就要走。

    “陳掌印是我?!?/br>
    “婉姑娘呀……”

    “嗯。”

    楊婉放下碗筷,走到爐邊,“來看李魚嗎?”

    陳樺抹了一把汗,“是啊,李秉筆死了,云輕不在了,只能我來看他,如今陛下還未大殮,私下燒冥紙是死罪,我只能擺這些,好在,這個(gè)桂花糕和糖油酥,都是李魚愛吃的?!?/br>
    他說完,雙手合十,“李魚啊,你一直叫我姐夫,但我什么都沒對你做過,連埋葬你都做不到,還要累人鄧督主,姐夫是真的沒用……”

    “陳掌印,別這樣說?!?/br>
    陳樺搖了搖頭,重新蹲下身,哽咽道:“從前他想要一兩個(gè)糕餅,我都顧著自己的面子,沒給他去討,如今想想,我哪里算個(gè)人。李魚,今天姐夫給你討了兩大盤,你慢慢吃,下個(gè)月……姐夫來看你的時(shí)候,還給你帶啊,你想吃什么,趕明兒空了,托個(gè)夢,告訴姐夫一聲。”

    說完,彎腰大拜,含淚道:“走好啊,走好?!?/br>
    楊婉望著地上的糕餅和果子,“不要走好,黃泉路上停一停,回頭看看。只要你不瞑目,我們也就不妥協(xié)?!?/br>
    陳樺淚濕眼眶,抬頭對楊婉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李魚死得冤枉?!?/br>
    他說著便朝楊婉屈膝跪下。

    楊婉忙彎腰扶他,“掌印做什么,起來?!?/br>
    陳樺道:“李魚和李秉筆一日之間都死了,云輕一定會受牽連,我救不了她,尚儀局有尚儀局的規(guī)矩,姜尚儀也不會救她,只有你和鄧督主會幫她……”

    他說著抹了一把臉,“我知道這話一旦讓旁人聽到,會對你和督主不利,所以我一直忍著,不敢來問督主和你,我今日說出來,也不是想要你告訴云輕在什么地方,我只是想……想謝你和督主的恩,你們什么都不用跟我說,讓我記著這份情就行?!?/br>
    楊婉索性蹲下身,平聲道:“掌印,這不是恩情。他們本就不應(yīng)該死,我不是神,但我知道因果報(bào)應(yīng)都在路上,李魚不原諒的人,我也不原諒,你也不能怕,我們活著,不僅僅是為了記個(gè)別的恩情,還要為‘公道’說話,即便此時(shí)不是時(shí)候,但總有一天,天還會降雪,我們還能開口?!?/br>
    第133章 夕照茱萸(三) 老師贈你。

    鄧瑛換了襕衫,從西華門出皇城,朝白煥的宅邸行去。

    城內(nèi)外的寺院鐘聲不絕于耳,因?yàn)榛实垴{崩,城內(nèi)禁止屠宰,沒有了口腹之樂的京城,連炊火的氣息都快聞不到了。

    在京的各處衙門皆設(shè)值守的官員,官員們回不了家,家里人就只好包了吃穿用度送過去,以至于每一處的衙口側(cè)后門前,都堆擠著送吃食炭火的馬車。

    這一年雪災(zāi)嚴(yán)重,京城炭供嚴(yán)重不足,路上時(shí)常有當(dāng)街奪炭的事發(fā)生。

    五城兵馬司也懶得詳細(xì)過問,若是搶官炭,抓著炭鬧子就是一頓狠打,有些衙門里的官員看不過去,但自己竟也拿不出多余的炭去接濟(jì),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最多勸一句,“差不多行了。”

    天子腳下,天寒地凍。

    此時(shí)白宅門前搭著一個(gè)白布棚,宅里的奴婢們正在把炭往棚里搬。

    前門上一個(gè)管事的對鄧瑛說:“我們老爺今年把宅子里的下人遣了大半,這些炭用不著,預(yù)備著捐給官里,發(fā)放給百姓買?!?/br>
    鄧瑛跟著一個(gè)家仆往內(nèi)宅走,四處積雪無人掃,很多地方甚至走動的痕跡都沒有,雪蓋得又厚又緊,踩上去也不見凹陷。

    “這么些人照顧得過來嗎?”

    家仆笑了笑, “陛下的大事在,各處都緊,不過是活多做一些,其余還跟以前一樣,今年其實(shí)算好的,夫人們都回南邊,沒了內(nèi)院的事,擔(dān)子松了一半,畢竟前面的事看著雖然大,但都好做,如今老爺大病著,各處衙門上的老爺們也走動不開,就更沒事兒了?!?/br>
    他說完在白煥的房門外停住,“廠督站一站,我去瞧瞧,老爺醒了沒?!?/br>
    不多時(shí),里面道了“請?!?/br>
    鄧瑛拱手致謝后,這才撩袍朝房內(nèi)走。

    白煥并沒在病榻上坐著。

    相反,他穿齊了衣服,外罩喪袍,端正地坐在圈椅上。

    “來了?!?/br>
    “是,請老師受禮?!?/br>
    白煥輕應(yīng)了一個(gè)“好?!弊?,自己扶椅背顫巍巍地站起身。

    鄧瑛屈膝跪下,伏首行禮,白煥待他直身,也拱手彎腰,向他還以待生禮。

    “老師要南下了嗎?”

    白煥道:“你先起來?!?/br>
    鄧瑛站起身,扶白煥坐下,白煥指著對面的椅子,示意也鄧瑛也坐下。

    “我歷經(jīng)兩代君王,活到如今也算是有壽的人了,雖然讀書人都想求個(gè)壽終正寢,但我至今已經(jīng)斷了這份執(zhí)念,所以我并不會南下,我是想要最后再托一把楊子兮,托一把內(nèi)閣,托一把大明朝庭…”

    他說完看向鄧瑛,“這幾日我翻來覆去地想起,張展春在刑部大牢里對我說的話,他說……你是他的學(xué)生,有他在,誰也不能羞辱你,哎……”

    他說著笑嘆了一聲,“做學(xué)問,作官……都不可比,但‘為師’一樣,他勝過我何止千倍,符靈,你與楊倫都是我的學(xué)生,但老師……從未將你護(hù)好?!?/br>
    鄧瑛搖了搖頭,垂眸道:“我從知事起,就受您和張先生的教誨,我視你們?nèi)绺?,視子兮如兄,如果我未受腐刑,我也想在老師膝下,做一個(gè)好學(xué)生,入仕為官,在官場上,時(shí)時(shí)受老師庇護(hù),但如今……我不敢。”

    他說了“不敢”二字,令白煥眼底一熱。

    “符靈……”

    “老師。”

    鄧瑛打斷白煥的聲音,“我今日來老師的宅邸,是有話對老師說。”

    白煥沉默須臾,方道:“什么話?!?/br>
    鄧瑛抬頭道:“我要去認(rèn)偽造遺詔的罪了?!?/br>
    白煥的雙手顫了顫,抑道:“誰讓你走的這一步?!?/br>
    “是我自己?!?/br>
    鄧瑛抬起頭,“我知道您想保護(hù)子兮,你要領(lǐng)頭對遺詔行封駁事,與中宮司禮監(jiān)相抗,可是這對內(nèi)閣、皇長子而言,都不是最好的辦法。無故封駁遺詔是大罪,您也許護(hù)得住子兮的性命,但他的政治生涯,也會跟著您一起斷掉。老師,我不同意您這樣做?!?/br>
    “那我就該會同意你這樣做嗎?”

    “您不同意,我也會違逆您?!?/br>
    “符靈!”

    白煥提高了聲音,扶椅而起,周身混顫,“這跟我自己逼死學(xué)生……有什么區(qū)別?!?/br>
    鄧瑛起身,跪在白煥面前,伏身道:“老師,我不想辱沒您最好的學(xué)生?!?/br>
    這一句話,將二人的記憶一起帶回了貞寧十二年。

    刑余之后,師生二人初見,在太和殿前,彼此沒有過多的言語,他試圖喚白煥一聲老師,白煥卻斥了一句:“放肆?!狈謩e時(shí)唯有一句:“我不準(zhǔn)你辱沒了我最好學(xué)生?!?/br>
    那句話既是一句斥責(zé),也暗含著難以說明的心痛。

    不想他今日再度提起這句話,聲雖不重,卻足以令白煥這個(gè)遲暮的老人,斷盡肝腸。

    “老師,我茍活于世,有失您門下的氣節(jié),但我真的盡力了,這一條路走到現(xiàn)在,這一身皮穿到如今,我自認(rèn),我沒有辱沒當(dāng)年的鄧符靈,現(xiàn)在還剩下最后一段路,我想走下去?!?/br>
    白煥低頭看著伏身在地的鄧瑛,無言可答。

    鄧瑛抬起頭,雙手仍按于地,他偏頭咳了幾聲,方望向白煥,放平聲音道:

    “老師,我認(rèn)罪以后,遺詔便再無作用,內(nèi)閣即可名正言順地代先帝擬詔。司禮監(jiān)與我同罪,閹黨一舉可絞,閹禍可滅。希望子兮和新君,能夠尊太祖皇帝鐵律,以嚴(yán)刑規(guī)束內(nèi)廷奴婢,不再重蹈本朝覆轍?!?/br>
    白煥扶著椅背慢慢地坐下,含淚搖頭。

    眼前的這個(gè)年輕人,不論樣貌還是品性,十幾年來從未變過。

    “這件事,你想了多久。”

    “一日吧?!?/br>
    白煥長嘆了一聲,“你當(dāng)真不想再活下去了嗎?”

    “不是?!?/br>
    鄧瑛搖了搖頭,“我想活下去,但是老師,我不配再有善終,我原本就應(yīng)該跟著父親一道伏法,這三年性命,是君王恩賜,上天施與,我早已不能再貪。”

    “好……”

    白煥側(cè)過臉,避開鄧瑛的目光,拭了拭眼角。

    這是他和張展春教出來的學(xué)生,也是棄在外的罪徒,桐嘉慘案以后,鄧瑛踩著那八十余人的白骨,走上了東廠廠都的位置,白煥也和其他人一樣,懷疑過他的本性。然而,當(dāng)他把自己的本性從血rou里掏出來,放在天下文人面前的時(shí)候,卻沒有一個(gè)人肯看。

    或者說,他們不是不肯看,而是本能地回避。

    黨同伐異,他的“惡”要被掛上城墻,而他的“善”卻永失于明處。

    白煥的手緊緊地捏在椅背上,雖在寒冬,背上的衣料卻逐漸背汗濡濕了。

    “起來,不要跪了?!?/br>
    鄧瑛站起身,“對不起老師,我對您過于無禮?!?/br>
    “沒事?!?/br>
    白煥松開一只手,朝他擺了擺,輕道:“你給自己備了棺材嗎?”

    鄧瑛沉默地?fù)u了搖頭。

    “做了幾年廠臣,連這都沒攢下?”

    “我有一處外宅,地方好,也許能賣一些錢,不過……那是我能留下的唯一件東西,我不想賣。”

    他說著笑了笑,“有衣裹身已經(jīng)很好了?!?/br>
    “符靈?!?/br>
    白煥喚了鄧瑛一聲?!?/br>
    “在?!?/br>
    “老師贈你?!?/br>
    ——

    這便是歷史上的“白煥贈棺”,雖然很多私籍野史里,都對此有過描述,但是清人著的《明史》當(dāng)中,卻沒有這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