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第15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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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婉抬頭朝東華門看去,“我并不喜歡內(nèi)廷的生活,也不想再做內(nèi)廷的奴婢,這幾年,我守著殿下,擔(dān)了不少罪,我的身子也不像從前那么好了,出去住著養(yǎng)一養(yǎng),或許能松快一些?!?/br> 她說完朝前走了幾步,走到楊倫面前,面向他抬頭道:“以前殿下小,娘娘又不在,我著實(shí)放心不下,如今殿下也漸漸長大了,照顧他的人,經(jīng)這幾年相交,我都幫你們過了眼,不說多聰明,至少都是心實(shí)的好人,你們可以放心。” “楊婉?!?/br> “嗯?” 楊倫低頭凝著她的面龐,“我這幾年沒有過問你的事,你在宮里是不是受了委屈。” “也沒有,有鄧瑛呢?!?/br> “他連他自己都護(hù)不好?!?/br> “也是?!?/br> 楊婉頷首笑了笑,“但我們相互撐著,過得還挺有滋味的?!?/br> “是我沒有把你保護(hù)好。” 楊倫沉默良久,方說出這句話。 “這樣吧,等內(nèi)廷安定下來,哥哥接你回家,讓你在家里好好修養(yǎng)一段時間。” 楊婉搖頭,“我不回家。” 楊倫聽她這般說,不禁急切道:“即便你要和鄧瑛在一處,你也要等他平安地出來,他不在的這一段時間,你一個姑娘,不回家里,要在何處安生?!?/br> “誰說我不能安生。” 她沖著楊倫明朗地笑開,“我還有清波館和寬勤堂?!?/br> “你……” 整個京城就只有寬勤堂和清波館這兩個私坊最大,其中寬勤堂從前的規(guī)模,甚至比很多官辦書坊還要大,如今竟不聲不響地,都到了楊婉的名下。楊倫錯愕,不禁問道:“你什么時候又收了寬勤堂?!?/br> “秋闈之后?!?/br> “你哪里來得錢?” 楊婉應(yīng)道:“你別急,我沒有做不該做的事。當(dāng)時為阻止寬勤堂印傳周慕義等院生的文章,我買斷了寬勤堂下面的印墨,順勢在今年春秋兩闈的考市上,連同昌和的幾大客棧做了一筆門前的書本生意,賺得不算少了。寬勤堂后來因為沾染了書院的‘反案’不得不退走京城,我就暗地里把他在京城的盤子接下來了?!?/br> 楊倫道:“你說‘反案’。楊婉我問你,清波館能脫得了干系?當(dāng)時是誰大但把學(xué)生們藏起來的?” “是我藏的,但誰讓我是東廠廠臣的菜戶娘子呢?!?/br> “行……” 楊倫抬手指向她,“你可真行?!?/br> 楊婉笑了笑,“其實(shí)也要謝張副使,他放了我一馬,不然,清波館也很難保住,更不用說收并寬勤堂了。” 楊倫道:“你要這兩個書坊干什么,難道你也想做女商?” 楊婉搖頭道:“不是,我是想做讀書人。筆墨書本是我最熟悉的東西,看著它們我心里安定?!?/br> 她說完,輕輕握住自己的一只手腕,“哥,我需要的從來都不是保護(hù)。我需要的東西,沒有人能給我,所以我只能自己給自己。你和鄧瑛都是讀書人,鄧瑛以文心發(fā)愿,終生不渝。你手上握筆如心上懸刀,一樣可敬。你們可以,那我也可以,只不過我要和你們走不一樣的路?!?/br> “你要做什么?!?/br> “觀察,記錄,然后為寒瘠之名,披一件寒衣?!?/br> “什么意思?!?/br> “為有冤之人,喊一聲‘不服’。” 第137章 夕照茱萸(七) “好難呀鄧瑛?!薄?/br> 貞寧十四年年關(guān)。 貞寧帝大殮,皇長子朱易瑯作為嗣君,于臨前奠酒。親視先帝入殮。 大殮之前,內(nèi)閣按律重擬了先帝遺詔,以先帝的名義,按照舊制精簡喪儀,以日易月,二十七天后便除服,祭拜時不屠宰,供奉皆用素菜,同時也沒有禁止民間娛樂和嫁娶。宗室的親王,不必離封地奔喪,各地的地方官員也不得擅離職守,聞喪后在本地哭喪。知府、知州、知縣等官員,皆不需要燒香。(1) 這一道遺詔頒下,地方上的財政壓力頓時輕減,好些衙門原本已經(jīng)伸出了征賦的手,聽詔后又縮了回去。 這一日,陳樺從外面回來,到養(yǎng)心殿尋楊婉。 易瑯遷了宮,養(yǎng)心殿不比承乾宮,由金吾衛(wèi)與明甲軍守衛(wèi),楊婉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好尋見,陳樺站在門廊下面等了好一會兒,才見楊婉攏著大毛氅子從殿內(nèi)走出來。 “婉姑姑。” 他沖楊婉招了招手。 楊婉見是陳樺,笑著走近道:“回來了?!?/br> “是,將回來。” 楊婉點(diǎn)了點(diǎn)頭,“看到云輕了嗎?” 陳樺聽了這么一句,跪下來便朝楊婉磕頭,楊婉忙去攙他,“陳掌印,不興這樣,旁人看見還以為我怎么了?!?/br> “是是……” 陳樺連忙站起來,“我看見云輕在外面那般好,就想著要回來給您磕頭,忘了您有您的規(guī)矩,是我蠢?!?/br> 楊婉笑著搖了搖頭,“我到覺得挺對不住你的,現(xiàn)在才讓你去見她。” 陳樺擺手道: “您不能這么說,我和云輕都懂,您是為了我們好?!?/br> “嗯?!?/br> 楊婉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在清波館吃住都好嗎?” “都好都好?!?/br> 陳樺說著抹了一把臉,“云輕讀的書多,您那兒又全是書,烘得她那一身書香氣越發(fā)濃了,我見她如今在印坊后面幫襯整理,人沒瘦,長得比宮里還好,雖然提起李魚仍然傷心,但也沒有沉湎,這叫我放心不少?!?/br> 楊婉含笑應(yīng):“這樣便好,你下次去看她的時候跟她說,別老悶在印坊后面,司禮監(jiān)的人大都下了獄,沒有人再會找她,她如果愿意,可以出去走走逛逛,快開春了,也該給自己買些衣料,裁幾身衣裳?!?/br> “欸,我一定跟她說。” 說完,猛地想起正事,忙低頭將一包銀子從袖中取出,呈到楊婉面前,“這是云輕叫我?guī)Ыo姑姑的?!?/br> 楊婉道:“宮里使不上,你收著吧?!?/br> “可不是給宮里使的,這些是滁山書院的院生們送來的?!?/br> 楊婉一怔,忙伸手接過銀包,一面問道:“什么時候送來的?” 陳樺道:“上個月中旬,是一個叫周慕義的庶吉士親自送到清波館的,說是我們督主入獄前的俸祿,清田之后,學(xué)田還回去了,先帝又留了遺詔,不準(zhǔn)立喪儀銀的名目,書院收支眼見著好了,實(shí)在不能再留著督主的錢,所以收拾整理這么多,托周慕義帶給督主。周慕義沒有門路見督主,就把這些錢拿去了清波館,云輕說她收著不好,索性讓我?guī)нM(jìn)來給您?!?/br> 楊婉捏著銀袋,垂頭不禁笑出了聲。 陳樺道:“我偷偷看了一眼,也沒多少,您不至于樂成這樣吧?!?/br> 楊婉道:“你不明白,這些有多難得?!?/br> 她說完這句話,也沒再對陳樺做過多的解釋,“你忙你的事去吧?!?/br> “行,姑姑多歇歇,我回惜薪司了?!?/br> 楊婉目送陳樺踩雪離去,抱著銀袋朝內(nèi)殿走。 剛走了幾步,清蒙便從階下追上來道:“前面閣臣們來了,要奏事?!?/br> 楊婉站住腳步,看了一眼天時,低頭對立在階上的清蒙道:“我才看到擺飯,叫候一會兒吧。” 清蒙點(diǎn)了點(diǎn)頭,“也是,陛下早間就進(jìn)得不好?!?/br> “不必?!?/br> 這一聲從門后傳來,清蒙等人忙伏了身,楊婉轉(zhuǎn)過頭,見易瑯正走出來,“我聽了閣臣們奏的事,再吃就是了。” 楊婉也向他行了一個禮,“是,奴婢去傳話?!?/br> 易瑯伸手拉住楊婉的手,牽著她朝內(nèi)殿走,“你不用去,你這幾天一直在咳嗽,我傳了御醫(yī)給你看病,你一會兒就在次間里坐著?!?/br> 楊婉看著易瑯的背影,喪中尚未除服,重孝在身,裹著他還未長全的身子,看起來有一些臃腫。但他走路的時候,背脊挺得很直,若不看身量,竟不大像個少年人。 楊婉盯著他的步伐,脫口道: “做了陛下,走路的模樣變了,也比以前霸道?!?/br> 易瑯頓住腳步,轉(zhuǎn)身道:“姨母你不得放肆?!?/br> “是?!?/br> 楊婉蹲了蹲身,“奴婢不放肆?!?/br> 易瑯抬頭道:“我為你好的?!?/br> “奴婢知道,奴婢一會兒就看病,吃藥?!?/br> “你不做奴婢好不好。” 易瑯忽然提高了聲音,楊婉怔了怔,又聽他說道:“你和我母妃一樣,都是我的親人,你不做奴婢好不好。” 楊婉蹲下身,“不做奴婢做什么,陛下要給我封個誥命嗎?” “嗯?!?/br> 楊婉笑了笑,“可是我不想要?!?/br> “為什么?!?/br> “因為我只想做陛下的姨母,雖然受宮規(guī)約束,我自稱奴婢,但是在我心里,陛下是我最心疼的晚輩,能與陛下這樣相處,我覺得很自在。陛下知道嗎?我沒有以前那么怕您了。” 易瑯?biāo)砷_楊婉的手,“姨母以前怕我,是因為我罰你跪,杖責(zé)廠臣嗎?” “不是?!?/br> 楊婉伸手理好他被風(fēng)吹亂的衣領(lǐng),“是因為姨母那時候不太懂你?!?/br> 她說完,將手疊放在膝上,抬頭望向易瑯,“我們都需要相處,才能理解周圍人的內(nèi)心?!?/br> “我懂?!?/br> 易瑯低頭看著楊婉,忽然正聲道:“我?guī)蛷S臣。” 楊婉道:“他犯的是死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