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第15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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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瑯搖了搖頭,“司法道上除了《大明律》,還有君王的良心。” 楊婉一怔,“這句話是誰教給你的?!?/br> “廠臣。” 說完轉身道:“我去聽閣臣奏事了,你就在次間坐著,御醫(yī)來看過之后,你讓他暫候,我過來親自問?!?/br> 他一面說一面朝前面的明間走,走了幾步又回頭道:“姨母你不得再難過,聽到?jīng)]有?!?/br> “聽到了?!?/br> —— 她不光聽到了易瑯的話,她還聽到了與歷史相反的聲音。 但她并不確定,這是因她而逆轉的聲音,還是原音即如此。 易瑯寫給鄧瑛的《百罪錄》當中并沒有偽造遺詔這一條罪名,事實上,連偽司禮監(jiān)偽造遺詔的這一段史實都沒有。何怡賢被處置的罪名是貪墨國財,真正讓鄧瑛遭受凌遲酷刑的罪名是‘謀害宗親’。這條罪名極其刻意,刻意到后世甚至找不到史實與它印證,只能從皇次子之死,去側面 猜測。 《明史》上記載,皇次子死于遺詔頒行之前,然而此時至遺詔頒行,皇次子并未病故。 《明史》上這一段錯漏記載所對應的正是三司會審的時段,這并是歷史上鄧瑛的死劫。 但是,如果這不是鄧瑛的死劫,那么最后的死劫在什么地方? 楊婉想到此處,背后不禁生起一陣惡寒。 白煥贈棺,楊倫留書。 這兩個史實皆不見于《明史》。 但他們確實認可了鄧瑛。 或許當時根本就不止他們認可鄧瑛,易瑯,齊淮陽,白玉陽,還有眾閣臣,以及所有參與過金臺大議的官員,甚至內(nèi)廷中的陳樺和宋云輕,滁山和湖澹兩個書院的學生……所有人都不傻,所有人最后都逐漸明白了過來,那個站在文臣和宦官之間的人,究竟在做什么。 可為何他最后還是被凌遲了整整三日? 刑場之下站立的眾人,沒有一個人替他喊冤嗎? 為什么當年留不下一點為他申述文字,為什么最后要把他的人生篡改得如此面目全非。 楊婉閉上眼睛,想起了她在師姐的手記里看到的那一段文字。 “當時的皇帝,也只是把這個人的身體當成了一個有罪的符號,用極刑向世人宣告,他對閹黨的態(tài)度,明示宦官團體的卑賤,昭示皇權對宮廷奴婢的絕對控制。他們在宮城的門前處死鄧瑛的時候,或許沒有一個人想得起,這個慘死的閹人,曾是這座皇城的建造者?!?/br> 有罪的符號,對閹黨的態(tài)度,絕對控制。 楊婉想著這些詞,心肺上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 這一段沒有寫進嚴肅學術論文中的文字,似乎反而切中了鄧瑛命運的要害。 楊婉摁住自己的胸口,扶椅坐下。 她的手觸碰到了她長年隨身的筆記,她索性將它取了出來,攤翻于膝。 這本筆記,她寫了三年。 之前那本《鄧瑛傳》耗費了她將近十年的青春,其間她不斷地修正史料的對應,斟酌言辭,可謂嘔心瀝血。而這本筆記,相比之下就像一本零碎的流水賬,其中夾雜著她對這個時代,尚未成熟的看法,即便如此,其中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第一手的資料,它記錄了鄧瑛刑余之后的三年時光,記錄了纖細優(yōu)雅的內(nèi)廷生活,也貞寧末年,復雜的官場傾軋,慘烈政治的實相。對比《鄧瑛傳》的內(nèi)容,楊婉大部分的考證都是對的,但是她沒有看到貞寧年間的人心。她原本以為眾人愚昧,不識鄧瑛之賢,可此時看來,人心未必愚昧。 歷史唯物主義曾不欺楊婉。 這并不是“人”的問題,這是社會形態(tài)與階級結構的問題,一切皆有其必然性。 “好難呀鄧瑛?!?/br> 楊婉看著自己畫給鄧瑛的人像,自言道;“我以前以為出版《鄧瑛傳》已經(jīng)夠難了,沒想到,寫這本筆記比做學術還難?!?/br> 作者有話要說:(1)此處參考了嘉靖帝的遺詔內(nèi)容。 第138章 夕照茱萸(八) 不要名聲,只要一條命…… 養(yǎng)心殿明間內(nèi),膳房擺飯的人撤到了門廊下面。 膳房掌印太監(jiān)怕膳食冷了,張羅著叫人拿絨布來遮蓋食盒,白玉陽站在門廊上看著眾人的行徑,出聲喚掌印太監(jiān)上前,抬手指著絨布道:“你們這就過了。” 掌印太監(jiān)有些局促。 白煥病重在家,白玉陽現(xiàn)為內(nèi)閣首席,司禮監(jiān)如今幾乎全部在監(jiān),新帝年紀尚幼,之前也未養(yǎng)于宦官之手,且與先帝脾性大不相同。二十四局這些失了庇佑的內(nèi)廷宦官,面對這位準首輔,心里是極其膽怯的。 “閣老啊,這……何處過了啊……” 白玉陽道:“陛下喪中致孝,冷食是吃得的?!?/br> “是是……” 掌印太監(jiān)不敢解釋,何怡賢下獄以后,內(nèi)閣借此肅清內(nèi)廷宦官隊伍,直言:“但有諂媚惑主者,與司禮監(jiān)眾罪宦并處。” 白玉陽這看似輕飄飄的一點,實際上已經(jīng)快把掌印太監(jiān)逼到懸崖邊沿了,粉身碎骨之前,他不得已要認罪求活路,“奴婢們知道錯了。” 白玉陽點了點頭,朝幾個食盒內(nèi)看了一眼。 大喪期禁屠宰,但膳房也不能真讓新帝油葷不沾,盒中的那一盤豆腐用糟油抖過,如今擱冷,面上的油凝固起來,起了一層白亮亮的油殼子。 “閣老……這……” 掌印太監(jiān)說著說著腿就軟了。 “今兒這算了吧?!?/br> 楊倫接下話道:“白尚書,我們要辯人,但也不能矯枉過正?!?/br> “這話不對?!?/br> 白玉陽回過頭來,直道:“太祖皇帝的鐵律散佚這么多年,如今重整重肅,就是矯枉過正了?楊侍郎,有些話我不想明說,桐嘉慘案至今,國傷之重,你我皆看得明明白白,朝廷政治苦于宦禍,誰不是枷鎖滿身,寸步難行,若今日對司禮監(jiān)和東廠的處置,讓你楊倫覺得矯枉過正,那你今日也不必交章了?!?/br> 他說完,甩袖背立。 楊倫拱手,“我言語失度,還請見諒?!?/br> 白玉陽“哼”了一聲。 掌印太監(jiān)見自己引起了兩位閣的爭執(zhí),惶恐不已。 楊倫見白玉陽沒有反應,索性垂下手,轉身對掌印太監(jiān)道:“下去做事吧?!?/br> “是?!?/br> 正說著,清蒙從內(nèi)殿走出,白玉陽與楊倫等人立即整肅衣衫。 清蒙朝閣臣們,行了一禮,“陛下召眾位輔臣。” 白玉陽應聲行到了最前面,后面的幾個閣臣見楊倫沒走,也不好越序。 楊倫回頭擺了擺手,“幾個位閣老前面走吧,我跟后便是?!?/br> 說完轉身走到了最后面。 眾閣臣這才撩袍前行,跨入內(nèi)殿行君臣大禮。 易瑯喚“免”,眾臣整衣起身,白玉陽見易瑯身著素服,外罩喪衣,身旁只有清蒙一人侍立,很是滿意,拱手贊道:“陛下純孝。” 易瑯并沒有多說什么,只起身道:“輔臣有事請奏?!?/br> “是?!?/br> 白玉陽朝前走一步,“大理寺與督察院會同刑部,已將司禮監(jiān)一案審結,現(xiàn)將卷宗呈陛下欽裁?!?/br> 清蒙接過卷宗,呈至易瑯面前,易瑯伸手接過,在案上翻開。 眾臣皆沒有出聲,易瑯逐字逐句地看過去,半盞茶后,方看向左督御史。 “總憲?!?/br> “臣在?!?/br> “朕要面訊何怡賢,鄧瑛二人?!?/br> “沒有必要?!?/br> 左督御史尚未出聲,便已被白玉陽打斷。 易瑯抬頭道:“大罪面訊是我太祖皇帝留下的舊制,朕當問則問。” 白玉陽道:“陛下尚且年幼,宅心仁厚,易受蠱惑,不宜面詢這些罪宦?!?/br> 易瑯合卷道:“輔臣,朕知自己年幼,需謹從閣臣們的周議,請輔臣放心,朕不會質(zhì)疑三司會審,朕只是要親觀司法,總憲,朕此舉可有違制違律。” 左督御史道:“陛下此舉,彰刑獄公正。” 白玉陽聽左督御史這般說,徑直上前道:“臣請陛下,今日即依三司裁罪?!?/br> 易瑯平聲道:“朕面訊之后,即會裁罪?!?/br> “陛下!” “輔臣若不肯允準,朕便就‘大罪面訊’一制,召大理寺眾臣,與輔臣在御前公辯。” 白玉陽面色發(fā)白。 在今日奏報之前,他并沒有想到新帝會以‘大罪面訊’為由,抗下三司審定的結果,更不曾想到,他竟會就此逼他與大理寺公辯。 其余閣臣見這番場景,也都垂手沉默。 齊淮陽輕輕撞了撞禮部尚書的肩膀,輕道:“奏‘議禮’的事?!?/br> 禮部尚書這才咳了一聲,上前出聲打破僵持,誠惶誠恐地奏報禮部為先帝議謚號一事。 僵局被打破,眾閣臣這才找到出聲的口子,但明顯比往日慎重。 此事議到完,日已偏西。 眾官員從殿內(nèi)依次退出,門廊上的膳房內(nèi)侍們已經(jīng)凍紅了鼻子,幾樣御膳也早在寒風凍得聞不見一絲氣息。楊婉在次間與太醫(yī)將說完話,披衣走出來,見掌印太監(jiān)一臉無措地立在廊上搓手,便走上前道:“閣臣們散了,你們就快些擺膳吧,已經(jīng)晚了?!?/br> 掌印太監(jiān)忙道:“姑姑,這膳冷了……” 楊婉聽他這么說,有些詫異:“這話說的,冷了便熱啊?!?/br> “婉姑姑,閣老……” 他提了這么兩個字,就不敢再往下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