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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東廠觀察筆記在線閱讀 - 東廠觀察筆記 第162節(jié)

東廠觀察筆記 第162節(jié)

    寧妃低頭望著她,輕道:“別哭,婉兒?!?/br>
    “我沒有哭?!?/br>
    雖是如此說,但她的聲音卻帶出了哭腔,一時之間,情緒翻涌,她不得已背過身去,低頭摁住自己的眉心。

    她有些不甘,這一年她已經很少哭了,不論是在楊倫面前,還是在易瑯面前,她都站穩(wěn)了她自己的立場,勇敢地去愛鄧瑛,去對他好??墒窃趯庡媲埃挪坏貌蝗フJ知,她與鄧瑛之間,暗藏的那顆悲劇內核。

    寧妃攬住楊婉的肩膀,讓她伏靠到自己的膝上,“算了,哭吧婉兒,在jiejie這里哭沒事……”

    “嗯。”

    楊婉將自己的頭埋在寧妃的腿上,伸手摟住了寧妃的身子。

    寧妃輕輕地撫著楊婉的背,低頭輕聲道:“你和廠臣,過得好嗎?”

    楊婉口中噙著淚道:“不算太好,但也不壞?!?/br>
    寧妃挽起楊婉濕潤的額發(fā),“你一直都這么勇敢?!?/br>
    “不是?!?/br>
    楊婉側過頭,閉眼道:“jiejie,你知道嗎?我才是最恐懼的那一個人。”

    寧妃聽了這句話,沉默了很久,終于慢慢地彎下腰,將自己的額頭貼在楊婉的面上,輕道 :“jiejie知道,jiejie還知道,這么些年,你不允許你自己害怕,你壓著你心里的恐懼,勇敢地保護了很多的人,包括jiejie?!?/br>
    “我并沒有保護好jiejie。”

    寧妃撫摸著楊婉的臉頰,搖頭道:“是你告訴我,總有一天,我們會從這里走出去,我一直在等,你看,我不是等到你了嗎?”

    楊婉心中一慟。

    “jiejie?!?/br>
    “嗯?”

    “你想離宮嗎?”

    “想……”

    寧妃仰起頭,朝窗外看去。

    外面是如粉煙一般的花樹,一簇一簇地掩映在干凈的雪幕之后。

    “我希望把我自己的名諱,身份,過去,全部都抹掉。然后……”

    她吞下唇邊的辛咸,“然后再把我自己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干干凈凈地關聯(lián)起來?!?/br>
    “我?guī)iejie走。”

    “什么……”

    “我?guī)銖倪@里出去?!?/br>
    楊婉坐直身子,望向寧妃道:“不做皇妃,也不做太后,只做jiejie你想做的人,你可以祭奠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懷念他。”

    “婉兒……”

    “jiejie,我并不知道我所做的事情是不是對的,我也沒有那么狂妄,我不敢替任何人做決定。我只是希望,我能化身為一座橋,不為渡人,只做你們身后的一條后路。jiejie,我雖生而絕望,但我活著,一定要給人希望?!?/br>
    第144章 寒江渡雪(七) 路出寒云外,人歸暮雪……

    辰時過了,楊婉獨自一個人從蕉園的園門后走出。

    尚儀局的人正準備迎人,卻未見寧妃,皆有些錯愕。

    姜敏道:“都噤聲?!?/br>
    說完迎上楊婉問道:“怎是你一人出來?!?/br>
    楊婉回頭對門口的宮人道:“閉門吧?!?/br>
    姜敏順著楊婉的目光望去,眼看著門縫收攏。

    一陣梅香本逼出來,撲向眾人的面門,冷冽地令人身上發(fā)寒。

    “娘娘不肯出園嗎?”

    “嗯?!?/br>
    “為何?”

    楊婉沒有立即回答她。

    姜敏道:“我可以不問,但我們總要向太后回話?!?/br>
    楊婉轉過身咳了幾聲,摁著胸口平息了一陣,方對姜敏道:“我親自來回太后。”

    姜敏看著她道:“此事沒有那么簡單,你要如何回?!?/br>
    楊婉不自地攪纏住腰上的束帶,輕道:“尚儀,有一件事我猜得不一定準,您愿意幫我想一想嗎?”

    姜敏看向楊婉的手指。

    “你心里有憂慮嗎?”

    “是?!?/br>
    “有憂慮就不要做。”

    楊婉笑了笑,“您知道,我不是個謹慎的人?!?/br>
    “也是?!?/br>
    姜敏也笑了一聲,“那你說吧。”

    楊婉朝前走了幾步,行至宮墻下方開口道:“我想帶娘娘離宮,但娘娘畢竟是皇妃,我也害怕,這一步走出去,在太后那里會成死局。”

    姜敏聽完沉默了一陣,忽道:“那你就不要走,把棋子給我?!?/br>
    “尚儀……”

    姜敏抬手示意她先不要說,平聲續(xù)道:“你能慮到后果,已經是很聰明了。大明開國六十余年,雖然明面上從來沒有哪一個皇妃活著走出皇城,但事實上,也不是每一位娘娘,都死在城中。太后不希望寧娘娘受封,但顧及陛下,也不敢將她處死,對太后而言,最好就是囚寧妃一輩子??墒?,陛下終究會長大,只要寧娘娘愿意受封,太后最后是難不住陛下的?!?/br>
    楊婉點頭,“我與您想的是一樣的,所以我想試試。”

    姜敏搖頭道:“你要帶寧妃離宮,其實是好事。但你的身份不對。”

    楊婉應道:“是,我知道?!?/br>
    “所以我讓你把棋子給我。你提請此事,在太后看來是居心不正,但我來提,就是替她分憂。你應該做的,是好好想想,如何說服陛下再也不見自己的母親?!?/br>
    “是?!?/br>
    姜婉張口忍不住嘆了一聲。

    “只是這樣一來……陛下著實可憐?!?/br>
    楊婉道:“您從不說這樣的話?!?/br>
    姜敏聽此話,只是搖了搖頭,并沒有回答。

    楊婉追道:“您之前,也從不會做逾越身份的事?!?/br>
    姜敏笑了笑,“我……”

    她的聲中帶著一絲嘆意:“楊婉,做人寒涼,是為了不在人前出錯,連累我一局的女子。但是,我并非真正冷情之人?!?/br>
    她說著側身看向楊婉,“我從前一直在提醒你,不要牽入內廷的斗爭,你沒有聽我的話,最終還是走入了承乾宮。于是后來我又一味地擋著云輕,不讓她與你走得過近。我以為她遠離了你,也就遠離了是非。但直到陳樺對我說,如果不是你,云輕也會和李魚一樣,躺在地底下。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最后救下云輕的人還是你。楊婉,我在宮中活了幾十年,至今我仍然不覺得我是錯的,但是……時至今日,我已無法再對你有任何指摘,我甚至想試著走走,你走的路?!?/br>
    “多謝您?!?/br>
    楊婉說完伸手挽住姜敏的胳膊,低頭看著道上的青石,與她一道慢慢地往回走。

    宮道上梅香漸漸幽,風吹動二人的衣衫,撩亂碎發(fā)。

    楊婉迎著風道:“我記得,您以前跟我說過,您入宮之時,曾受司禮監(jiān)庇護,所以后來您也希望能給宮中的女子撐一處庇蔭。尚儀,在我看來,司禮監(jiān)的庇蔭是虛像,但尚儀局給大家的,卻是安定的容身之所。而我這個人……”

    她說著自嘲地笑了笑,“是內廷的異類,并不能給大多數(shù)人平安,所以,我必須要走。”

    姜敏停下腳步,“你不必這么說,你若能平安離開,我亦會為你念一輪佛。只是,你出去以后,要如何營生呢。楊府……還能容得下你嗎”

    楊婉搖頭道:“我不回楊府,我會和云輕一道,還是靠您交我們的功夫,自己過活?!?/br>
    “我教了你們什么呀?!?/br>
    “讀書寫字?!?/br>
    姜敏嘆道:“這對女子來說,什么都不是。”

    “不是這樣的,您教給女子的,是天底下最珍貴的東西?!?/br>
    楊婉露出一絲明快的笑容,“讀書識字之后,我們就不用聽別人告訴們,因該遵循什么道理,我們可以自己去選。哪怕這樣會有些累,但我們絕不會在世上自輕自卑,您就是這樣的人,您也希望我們成為像您一樣的女子吧?!?/br>
    她說她們絕不會在世上自輕自卑。

    這一句話莫名地觸到了姜敏的內心。

    她活了四十幾年,不曾依賴任何一個男人,也不愿與任何一個有權勢的太監(jiān)對食,她謹慎地圈起尚儀局,教女官們公文詩書,讓她們挺起脊背,不為了錢米作踐自身。她一直覺得,她活得雖然不富貴,但卻并不比宮中的嬪妃卑賤。從前她沒有想過,自己內心的底氣到底是什么,但如今在楊婉面前,她卻突然想明白了。

    讀書識字之后,自己選一條路自己去走。

    雖然人生若逆旅,但為行人,莫不暢快啊。

    “是?!?/br>
    姜敏鄭重地應了一聲,向楊婉含笑點了點頭,

    說完朗聲又問道:“故關衰草遍,離別自堪悲,出自何處?!?/br>
    “唐朝盧綸,《送李端》一詩。”

    “后一句是什么。”

    “路出寒云外,人歸暮雪時?!?/br>
    姜敏贊許地點了點頭,“慧極。”

    “是您愿意教我?!?/br>
    姜敏搖了搖頭,“相識幾年,我無所贈,僅以詩文相送,愿姑娘暮雪時可歸,歸途雪靜,一路平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