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輕洗了一把手，“你在宮里比我辛苦，好好照顧自己?！?/br>
    “嗨?！?/br>
    陳樺擺了擺手，“我算什么東西，哪里配姑娘費(fèi)神。”

    宋云輕翻鍋的手頓了頓，輕道，“什么話？”

    陳樺忙道：“沒什么沒什么，我給你看火?！?/br>
    鍋里的湯汁“咕嚕咕嚕”地翻騰著，兩個(gè)人都沒有說話，陳樺的眼睛被灶火熏得通紅，他索性抹了一把眼睛，望著灶火道：“能走出來真好，跟著婉姑娘自在地過日子，以后說不定還……”

    “還怎么樣？”

    “還……”

    陳樺說不出口。

    宋云輕低頭道：“我沒想嫁人了?！?/br>
    陳樺“噌”地一聲站起來，“怎么能不嫁人呢?！?/br>
    宋云輕抬頭看向陳樺笑道：“楊婉沒有嫁人，尚儀也沒有嫁人，不都過得挺好的嗎？”

    陳樺抑制不住地?fù)P起了嘴唇，但卻不敢讓宋云輕看見，忙不迭地背過身，“是……是都過得挺好的?！?/br>
    宋云輕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看著火，我出去看看，楊婉和督主回來了沒?！?/br>
    她說著，放下綁在肩上的袖子，走入院中，隨手點(diǎn)了點(diǎn)桌椅，回頭喚陳樺道：“怎么還差一張椅子?！?/br>
    “??？”

    陳樺忙跟出來數(shù)了一遍，“沒差啊?！?/br>
    說著轉(zhuǎn)過身，輕聲道：“難不成，娘娘也要跟我們坐一處？”

    正說著，一個(gè)伙計(jì)扒在跨門上道：“東家回來了，宋姑娘里，水燒好了嗎？”

    宋云輕應(yīng)道：“好了，你們擔(dān)去吧。”

    ——

    楊婉盤下清波館之后，鄧瑛還是第一次來。

    楊婉并沒有對(duì)館內(nèi)的布局做太大的改變，外堂做陳列，分門別類地?cái)[放著各種書冊(cè)，穿過外堂，便是通廊，廊上放著兩只青花瓷水缸，缸中供養(yǎng)蓮花。廊前接著一座跨門，走進(jìn)去便是內(nèi)坊院。

    楊婉推開一道房門，彎腰點(diǎn)燃門前的油燈。

    蹲下身換了一雙鞋，又拿出另外一雙放到鄧瑛腳邊。

    “換上?！?/br>
    鄧瑛低頭看去，那是一雙布質(zhì)的鞋，有些像吳川鞋（1），里面襯著棉絨，后面沒有封跟。

    “我也不知道這叫什么鞋，但在家里穿著很舒服，你腳腕上的傷越來越不好了，我看你將才跟著我走得很勉強(qiáng)，以后不出去，你都穿著這個(gè)。”

    “好?！?/br>
    楊婉低頭看向鄧瑛的腳，笑道：“先說，你這一雙不是我做的，我沒這么好的手上功夫?！?/br>
    鄧瑛問道：“宋姑娘做的嗎？”

    楊婉搖了搖頭，“不是，是jiejie給你做的。”

    鄧瑛一怔，“娘娘？”說完忙要脫下。

    “別脫。”

    門外傳來一個(gè)女子的聲音，鄧瑛轉(zhuǎn)過身，見楊?yuàn)惤壷渥?，抱著一籃針線立在門前。

    “娘娘?！?/br>
    鄧瑛屈膝跪下，伏身叩首。

    楊?yuàn)悓⑨樉€遞給楊婉，彎腰攙住鄧瑛道：“快起來?！?/br>
    鄧瑛不敢起身。

    楊婉低頭道：“你不起來，你也別讓jiejie一直拘著?！?/br>
    “是……奴婢……”

    “什么奴婢。”

    楊婉打斷他，“這是我的屋子，她是我jiejie，你還不肯脫你身上那身皮啊?！?/br>
    “我……”

    楊?yuàn)愔逼鹕?，看著鄧瑛無措的樣子，含笑溫聲道：“婉兒，廠臣才回來，你別說得太重?！?/br>
    楊婉應(yīng)了一聲，“好?！?/br>
    側(cè)身對(duì)鄧瑛道：“jiejie護(hù)著你，我就認(rèn)了?！?/br>
    鄧瑛不敢看楊?yuàn)悾故椎溃骸澳锬镌趺磿?huì)在此處?！?/br>
    楊?yuàn)悳睾偷匦α诵Γ巴駜簬襾淼??！?/br>
    她說著，蹲身向鄧瑛行了一個(gè)女禮，“寧妃已病故，廠臣不必再稱尊位，如果廠臣愿意，可以喚名諱，我以‘姁’為字。”

    鄧瑛揖道：“鄧瑛不敢?！?/br>
    楊婉笑道：“算了，連云輕有的時(shí)候都改不了口，何況他呢。”

    楊?yuàn)惻牧伺臈钔竦氖直?，點(diǎn)頭道：“也是?！?/br>
    她說完朝鄧瑛走了幾步，“不管廠臣如何待我，廠臣都是我與陛下的恩人，如果不是廠臣，那我與易瑯，恐將永不見天日。我知道你不肯受我的禮，所以，婉兒要給你做鞋，我看她做得實(shí)在不好，就幫她做了，這是我謝你的一份恩，希望廠臣能受下。”

    鄧瑛低頭道：“我如何能將出自您手的東西踏于腳下?！?/br>
    “那如果……”

    楊?yuàn)愵D了頓，“那如果你和婉兒一樣，把我當(dāng)作jiejie呢？”

    她說完看向鄧瑛，“你是自幼離家的人，跟著張先生長(zhǎng)大，從前，應(yīng)該都是自己照顧自己。聽說，你也曾有一個(gè)jiejie，嫁給了宋家，后來宋家做官做到了嶺南，她也就跟著走了，因此逃過一死，但也再難與你見面?！?/br>
    “是……”

    楊?yuàn)惪聪蜞囩哪_，“我們楊家這一輩，人丁不旺，楊倫是我與婉兒的兄長(zhǎng)，我們下面，只有楊菁一個(gè)弟弟，可惜自幼與我們分離，也是多年難見一面。我入宮之后，再?zèng)]有給家里的人動(dòng)過針線，這還是第一回 ……”

    她說著笑了，“如果廠臣不愿意把這個(gè)當(dāng)成我的謝意，就當(dāng)成一份心意吧?！?/br>
    說完，也不再等鄧瑛的回應(yīng)，對(duì)楊婉道：“你要的針線給你拿來了，你先收著別動(dòng)，等哪日云輕閑了，一道教你。”

    楊婉垮了肩，“好……我學(xué)?！?/br>
    楊?yuàn)惡c(diǎn)了點(diǎn)頭，“我去廚里看看輕云輕。”

    楊婉看著楊?yuàn)惖谋秤?，輕輕靠在鄧瑛的手臂上，“有個(gè)jiejie很好吧?！?/br>
    鄧瑛側(cè)頭道：“我是罪臣之后，家籍都除了，我不能有家人?！?/br>
    “知道?！?/br>
    楊婉挽住他，閉著眼睛道：“你想怎么樣和我們相處都可以?！?/br>
    門廊上的風(fēng)輕輕地吹來，吹動(dòng)楊婉柔軟的衣裙，她行民婦打扮，發(fā)髻松垂，風(fēng)一吹便亂了，她下意識(shí)地伸手挽住，手指拂過面龐，露出一絲憔悴的風(fēng)流。

    “坐會(huì)兒?！?/br>
    “好?！?/br>
    鄧瑛屈膝坐下，抬手扶著楊婉也坐下來。

    楊婉伸出自己的腳，并在鄧瑛的腳邊，兩雙柔軟的鞋子踩在一處，門后的燈火籠著二人背脊，十分溫暖 。院中的煙火氣逐漸起來，rou湯煮沸，風(fēng)里漸漸滲出油脂的香氣。

    楊婉靠在鄧瑛肩上，“鄧瑛?！?/br>
    “在?！?/br>
    “如果再讓你選一次，你還會(huì)做廠臣嗎？”

    鄧瑛望著院中的草木，輕聲道：“會(huì)啊。”

    他說著垂下眼，“但如果我知道會(huì)遇見你，這一路我會(huì)走得更慎重一些，至少不能把銀錢都散出去，變成渣男?！?/br>
    “變成什么？”

    “渣男?！?/br>
    “哈……”

    楊婉閉著眼睛笑出了聲。

    “你還記得呀?！?/br>
    “你說的話，我都會(huì)記住。”

    “那我之前說，來日方長(zhǎng)，你會(huì)記得嗎？”

    鄧瑛沒有說話，令他錯(cuò)愕的是，楊婉竟也沒有強(qiáng)要他回答。

    “我看到桐嘉書院的遺屬們進(jìn)京了?！?/br>
    “是，還有老師的兒子，也來了。”

    楊婉咳了一聲，“這兩個(gè)案子要重審了?！?/br>
    “是。”

    “這兩個(gè)案子會(huì)不會(huì)要你的命?！?/br>
    鄧瑛搖了搖頭，“不會(huì)?！?/br>
    他說著用手托著楊婉的下巴，“婉婉，我雖身為下賤，但我生死由心，我這一生只愿把鐐銬教到你手上，你牽著我就好，不要管旁人怎么看我，也不要為了我，去為難子兮。”

    “我知道。”

    楊婉深深吸了一口氣，“你一點(diǎn)都不比內(nèi)閣那些人卑微，相反你比他們都要高貴，你放心，我一定不會(huì)踐踏你的尊嚴(yán)，內(nèi)閣的人怎么對(duì)你我都不管，讓他們折騰。我只去賭，我對(duì)你這個(gè)人的理解?！?/br>
    “婉婉，你不過認(rèn)識(shí)我四年而已?！?/br>
    不止。

    不止啊。

    她張開嘴，無聲地吐出這幾個(g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