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第17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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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轉(zhuǎn)身出了戶部衙門,棄轎騎馬,朝順天府衙門奔去。 順天府的堂門外聚集了很多聽堂審的百姓。 府尹還未升坐,公堂上只跪著死者的母親,身著素衣,白發(fā)蒼蒼,瘦得只剩下一層老皮,松松垮垮地該在骨頭上。 “哎……慘吶。” “是啊,案子翻不了,人還死了?!?/br> “這些東廠的,真的不是人!” “噓……小聲些?!?/br> “有什么可怕的,如今他們的掌印死了,內(nèi)閣的老爺們發(fā)狠要肅清他們,他們就算勢大,也是強(qiáng)弩之末!” 楊倫站在人群里,聽著眾人的議論,他想起閣臣那句“不能讓旁人對內(nèi)閣心寒。”喉嚨里哽得厲害。他捏袖退出衙門口的人群,走向西側(cè)門,側(cè)門處的通判官認(rèn)出了他,忙上前行禮喚道:“楊次輔?!?/br> 楊倫頓下腳步,朝門內(nèi)望去,“你們府尹怎么還不升座。” “這……” 通判張了張嘴,聲音有些遲疑,“東廠的廠臣來了,在內(nèi)堂與府尹大人說話?!?/br> 楊倫脫口道:“他來做什么。” “這個下官不知。” 他一面說一面打量楊倫,見他穿的常袍官服,便又跟了一句,“您進(jìn)內(nèi)衙去坐,下官去告訴府尹大人一聲。” 順天府內(nèi)衙正堂。 順天府尹掐著下巴在鄧瑛面前踱步,治中官在門口催時辰,順天府尹這才站住腳步,看了一眼立在鄧瑛身后的東廠千戶覃聞德道:“這個案子一樣實(shí)證都不見,我本不想過問,但督察院的總憲一日走了三次,我才不得不過問。我找東廠拿人,也料定掌印要問話,可這已經(jīng)不是我順天府一個衙門的事兒了。死的是誰掌印知道,如果當(dāng)下平息下來,這個案子我現(xiàn)在還可以推駁,但眼見鬧成這樣,若轉(zhuǎn)刑部過問,我也要寫請罪折子。” “我明白?!?/br> 鄧瑛站在背陰處,轉(zhuǎn)向覃聞德,“你……” “督主你放心?!?/br> 覃聞德打斷他道:“我老覃自從跟了督主,前沒少拿,但老百姓的性命,是一點(diǎn)沒沾過,等到了堂上,我還是這句話?!?/br> 鄧瑛沒有說話。 順天府尹道:“覃千戶,你先出去,我有話跟你們督主單獨(dú)說?!?/br> 覃聞德應(yīng)聲退出,順天府尹這才走到鄧瑛面前,“老師,昨兒點(diǎn)我了一句?!?/br> 他說的老師正是白煥。 鄧瑛閉目沉默了一陣,側(cè)身走到窗邊,外面陽春如夢,風(fēng)聲,鳥鳴陣陣入耳。 順天府尹見他不說話,嘆了一聲道:“你我雖年長于你,未曾與你同窗,但老師既然開了口,我再不愿意,也得想一想。內(nèi)閣此舉是為了收繳東廠的職權(quán),這個案子判成人命官司不要緊,緊的是,你不能過問,只要你不過問,這件案子在你身上尚有余地,但你一旦干涉司法,彈劾你的折子馬上就能堆滿內(nèi)閣的案頭?!?/br> 鄧瑛抬起頭,“老師想救我?” 順天府尹不置可否,只道:“老師致仕以后,很少見在仕的官員,昨兒是破的例?!?/br> 話音剛落,治中官催起第三回 時辰。 順天府尹理正冠袍,“時辰已經(jīng)晚了,掌印請回吧?!?/br> 鄧瑛與府尹一道走出堂門,見覃聞德已經(jīng)被卸了腰刀,正掙扎著不肯受綁,府尹喝道:“覃千戶,你若不肯受綁,本府要問的就不是你一人的罪了?!?/br> 覃聞德看向鄧瑛,隨即停止了掙扎,高聲喝道:“娘的,綁吧綁吧,欺我們督主性子好,哪個知道,你們身上那些硬頂?shù)臍庑钥粗覑盒模 ?/br> 他說完,伸長脖子對鄧瑛道:“督主,你放心,哪怕他們要斷糊涂案,我老覃也是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督主您安心回廠衙里坐著,他們底下人說,今兒婉姑娘買了牛rou來燉,您叫他們給我留一碗,嘶……你綁輕點(diǎn)!” 他說著聳了聳肩,好讓肩上的綁繩松動些,抬頭又對鄧瑛道:“督主,我將才那是胡話,我們跟著你,真沒干過濫殺的勾當(dāng),每一條人命案我都有話說,順天府他判不了我的罪。” 鄧瑛仍未出聲。 府尹負(fù)手朝前面走去,覃聞德也被人押著往前面的正堂去。 “魏府尹?!?/br> 鄧瑛忽然擋住覃聞德,返身走到府尹面前,“我以東緝事廠提督太監(jiān)的身份,介查這個人命案,今日不得堂審,你等我廠衙的函文?!?/br> 府尹轉(zhuǎn)過身,“本府剛才的話,掌印……” “我聽明白了?!?/br> “那……” “叫人松綁?!?/br> 覃聞掙開押著他的人,跌跌撞撞地朝鄧瑛走了幾步,一面道:“督主,沒必要這樣,我皮糙rou厚地,哪怕他們要用刑,我也不會給督主惹禍?!?/br> 鄧瑛低頭道:“少言?!?/br> “可是……” 覃聞德頂了一句,“桐嘉書院的那些遺屬,就是因?yàn)槲覀儾帕R您的?!?/br> “少言!” “我……” 覃聞德頹了肩,憤懣地“哎”了一聲,側(cè)向一邊不再說話。 順天府尹道:“既然如此,那本府就等東緝事廠的涵文。” 說完提聲道:“叫前面撤掉公堂,遣散堂外的百姓,給覃千戶松綁。” 前堂一聽說要撤公堂,頓時人聲鼎沸。 那下跪的老婦人口里猛地嘔出一口鮮血,身子一歪便撲伏了下去,堂里的衙役忙奔出來,攔住群情漸起的百姓。 楊倫原本在西門側(cè),也被驚動了,他示意通判官先進(jìn)去,轉(zhuǎn)身朝堂門前走,還沒走到近,就聽人道:“東廠的人審不得嗎?老爺們不是說了要為苦主們翻案嗎?” 衙役道:“府衙審案也有府衙的規(guī)矩,再不走,都打出去?!?/br> 楊倫正要上前,忽聽背后有人喚他。 “子兮,回來?!?/br> 楊倫回過頭,見鄧瑛正站在他身后,“前面的那些人,是東林的刀筆,你今日但凡開了口,不論你是不是想維護(hù)我,你都脫不了身。” 楊倫疾步走向鄧瑛,忍了一日的火一時全燒到臉上,“為什么擺堂后又不審了?” 鄧瑛垂頭,“東緝事廠介查……” “鄧符靈!” 楊倫捏拳打斷他,憤恨道:“你救他做什么?” 鄧瑛抬起頭,“那你救我做什么。” “你……” 鄧瑛咳了一聲,“你自己看看?!?/br> 楊倫轉(zhuǎn)身朝衙堂門前看去,人們簇?fù)碇孟聡I血的老婦人慢慢地走上正街,遺屬們一路泣血,令人聞之心顫。 “內(nèi)閣不能壓的民憤,我東廠一個千戶的性命,平息得了嗎?況他何其無辜?!?/br> 楊倫松開拳頭,“鄧瑛,你不讓我開口,我在這個位置上就什么都做不了。” “我與你說過了?!?/br> 鄧瑛沉下聲音,“往后退,不要跟我走得太近。” 楊倫沉默地看著鄧瑛,忽然開口道:“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有這一天。” 鄧瑛笑了笑,“從當(dāng)上東廠廠臣那一天起,我就沒有奢望最后能被善待?!?/br> 他說著又咳了幾聲,“琉璃廠案的罪人本來就是我,不要擋著刑部替我老師昭雪?!?/br> “桐嘉案呢?踩百骨登東廠位,你怎么辯。” “不辯了?!?/br> 第151章 銀沙啄玉(六) 讓你回家你不回,跑他…… 不辯了。 這三個字堵回了楊倫所有的話。 如果說他以立于內(nèi)閣為恥,那么站在鄧瑛面前,楊倫的情緒復(fù)雜到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只唯獨(dú)不準(zhǔn)自己對這個人生出憐憫。 鄧瑛不是沒有手段保全性命。 位至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兼任東廠提督太監(jiān)。就像白玉陽所擔(dān)心的那般。他完全可以像何怡賢一樣,一手遮住少帝的耳目。 但他垂下手,說他不辯了。 “為什么不辯了。” 楊倫脫口問道。 鄧瑛看向正街上的人群,平聲道:“很難講,若我未受腐刑,我會不會也身在其列?!?/br> 這句話,似乎印證著楊婉那一句‘鑄刀殺自己’。 鄧瑛想起楊婉,竟覺有一絲暖。 他抬頭看向楊倫,“子兮,我一生潦倒,該做的事卻都做了,如果沒有婉婉,我早就想把一副殘軀埋了。可是她至今沒有離開我,所以……即便厭棄自己多年,我也還想為她再活久一點(diǎn)。但不管怎么樣,我不能背棄我走這一條路的初衷——不令為國者死于冤屈。他們要翻的案子,都是該翻的,那就讓他們翻吧。我……” 他頓了頓,面露一絲笑容,“我回去吃牛rou。” 楊倫沉默地看著他從自己身邊走過,轉(zhuǎn)身喚道: “符靈?!?/br> 鄧瑛回頭道:“想吃一道來?!?/br> 楊倫站在那兒半晌沒出聲,最后憋出來一句,“那你等一下,我過去買幾個橘子給婉兒?!?/br> 鄧瑛一怔,隨即點(diǎn)頭笑應(yīng):“行?!?/br> —— 東緝事廠的內(nèi)衙中,楊婉獨(dú)自一個人坐在跨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