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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廠觀察筆記 第171節(jié)

    她著實有些累,門口的風一吹就犯困,索性靠在門框上閉著眼睛小憩,誰想竟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被一個人大力撈起,隨即劈頭蓋臉的便是一頓數落。

    “讓你回家你不回,跑他這兒睡大門口?!?/br>
    說完轉身又沖著身后的人一頓吼,“她最近病著你知不知道!”

    楊婉恍惚著睜開眼睛,這才看見拽著她的人是楊倫,又見鄧瑛立在他身后一句話也不敢接,不禁抬著笑了起來。

    楊倫憤道:“你笑什么?”

    楊婉任由他提溜著自己道:“好久沒見哥了,這會兒見到了開心?!?/br>
    楊倫聽了這句話,瞬間偃旗息鼓,“你還知道你有個哥哥?!?/br>
    “你怪我沒回家看你啊?!?/br>
    楊倫道:“不管你回不回家,哥都給你做主?!?/br>
    他說著,反手指向鄧瑛,“把他這段時間沒做對的地方跟我說,我今兒跟他算清?!?/br>
    楊婉側身看向鄧瑛,笑道:“聽到沒有,要清算。”

    鄧瑛應道:“聽到了,我認罰?!?/br>
    楊婉這才對楊倫道:“你也別提著我了,進去吃牛rou,云輕和jiejie帶著我做飯,我廚藝好多了。”

    楊倫板著臉道:“行,我今日試試?!?/br>
    說完松開楊婉,徑直跨進了門內。

    楊婉這才拉過鄧瑛,問道,“覃千戶怎么樣了。”

    鄧瑛道:“你也知道了?!?/br>
    “嗯,還猜你會去救他,然后被罵得狗血淋頭?!?/br>
    鄧瑛聽了笑開,“你不生氣?”

    “我氣什么?!?/br>
    她一邊說一邊整理被楊倫抓皺的衣衫,“我早習慣了?!?/br>
    說著牽著他朝衙內走,“你們今兒喝不喝酒?!?/br>
    鄧瑛跟著他邊走邊道:“我喝不了多少,但如果子兮想喝,我可以陪?!?/br>
    楊婉回頭道:“他肯定想跟你喝,你們先坐著,我去買酒?!?/br>
    “不用婉婉,衙里有酒,我去取?!?/br>
    ——

    初夏小聚。

    一鍋燉牛rou,兩壇花雕酒,鄧瑛飲食有限,只飲了幾杯。

    楊倫最初尚且克制,喝起興致之后就沒了節(jié)制。一壇酒見底后,被楊婉奪了杯子。但他竟然沒有惱,紅著臉在圈椅里坐了一會兒,突然站起身說要出去吹風。

    楊婉起身攏了攏衣,跟著他一道走出去。

    四月的風溫柔地吹在二人身上,酒后發(fā)汗,經風一吹,不由兩肋生涼,楊倫打了個酒嗝,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

    “你跟出去來做什么。”

    楊婉靠在門上道:“出來盯著你,我們怕你想不開?!?/br>
    “我想不開?”

    楊倫苦笑了一聲,“楊婉,你是怎么想開的。”

    楊婉搖了搖頭,“我至今也沒想開?!?/br>
    楊倫側身道:“那你為何不罵他。”

    楊婉沉默了一陣方道:“明明知道好日子不多了,還要生他的氣,不好好過,豈不是很笨。你看現在我們多好,如果不是想你避嫌,我就經常請你去清波館,大家忙過了手里的事,一起吃熱熱鬧鬧地吃火鍋?!?/br>
    楊倫揉了一把有些發(fā)癢的的眼睛,“如果出事的是我,你嫂子現在早把眼睛哭腫了,還有心思吃什么鍋子?!?/br>
    楊婉垂下頭,輕道:“沒必要在這個時候用眼淚傷他。我喜歡的,一直都是他對大明的初衷,他從未變節(jié),這就證明我所愛不錯?!?/br>
    她說完轉話道:“喝了酒要不要人送你回去。”

    “不用,我散幾步?!?/br>
    “好,我送你去門口?!?/br>
    兩人一道穿過跨門,楊倫隨口問道:“清波館,最近有事嗎?”

    楊婉淡道:“哦,偶爾會有人過來焚幾本書,不過,有兵馬司和北鎮(zhèn)撫司看著,并沒有鬧出大動靜,我把內坊的事暫時停了,這幾日倒是閑。”

    楊倫側頭道:“陛下很想念你和娘娘,娘娘不能再進宮,但你可以。你若無事,回一趟內廷吧。”

    楊婉搖了搖頭,“琉璃廠案和桐嘉案都在重審,陛下見了我會很為難。”

    “婉兒?!?/br>
    楊倫猶豫了一下,懇道:“你可以求情?!?/br>
    楊婉抿了抿唇,“我不求情?!?/br>
    “為何?”

    楊婉站住腳步,“因為本來就沒有過錯,為什么要跪下祈求原諒,誰能原諒他?這個世上除了張先生,沒有一個人有資格讓他下跪。我也不跪,我就活在他身邊,看這個世道還能怎么對待我們?!?/br>
    楊倫朝楊婉身后看了一眼,搖頭忽道:“我也不知道他上輩子是造了孽還是積了德,這輩子落得這樣個境地,又遇到了你。”

    楊婉笑道:“他造孽還是積德我不知道,但我一定是積了德?!?/br>
    “你就趁著他不在瞎說吧。”

    他說著收回目光,“我走了,好生照顧自己,不管以后怎么樣,你都可以回家?!?/br>
    “我知道?!?/br>
    “別送了?!?/br>
    楊婉依話停下腳步,目送楊倫走出大門,方走回內堂。

    里面的酒rou都涼了,鄧瑛趴在桌上將將睡熟,他酒量不好,喝得少也會頭重,加上連日少眠,竟?jié)u漸睡沉了。

    楊婉挽起袖子收拾完桌上狼藉,洗了手回來在他身邊坐下,看著鄧瑛的睡容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鼻子。

    鄧瑛咳了一聲,卻并沒有醒。

    窗透清風,輕輕吹著他的袍衫,他迎著風,時不時地被勒出骨形。

    楊婉也在他身邊趴了下來,外面的眼光逐漸隱去,濃云漫入,泥土腥味從草木間幽幽地彌散開來,混合著酒rou的氣息,卻不是很難聞。

    雨淅淅瀝瀝地落下,不多時便下大了。

    楊婉抬頭朝屋檐看去,雨水流到檐下,掛成了水簾,像一層脆弱而溫柔的屏障,將她和鄧瑛包裹在中間。

    楊婉將頭枕到了鄧瑛的手臂上,也閉上了眼睛。

    靖和初年過了一小半。

    歷史上的鄧瑛死在這一年的秋天。

    “數點秋聲聽夢短,檐下芭蕉雨?!?/br>
    楊婉在筆記的最后一頁寫下了這句詞。

    四月底,桐嘉書院院生妻兒的‘人命案’被順天府移交東廠獄。督察院罵聲一片,加上琉璃廠案與桐嘉案重審翻案,彈劾鄧瑛的折子像雪花一般飛到了內閣的案頭。白玉陽將這些折子全部堆到了楊倫的案上,就在楊倫艱難寫夾票擬的同時,楊婉在清波館內將自己的筆記翻到了第一頁。

    那一頁上赫然寫道:

    貞寧十二年,在南海子的刑房里,鄧瑛對我產生了巨大的誤會,他以為我是當時世上唯一一個沒有放棄他殘生的女人,事實上我只是一個試圖從他身上攫取一手資料的學術界女變態(tài)而已。

    文字是英文。

    筆調中的戲謔感,如同她曾經與這個時代的割裂感一般,已經逐漸變得有些陌生。

    事實上,她并不是一個學術女變態(tài),她是一個慎重的記錄者,一個專業(yè)歷史研究者,也是浩蕩的人潮隊伍里,為數不多的溫暖之人。

    楊婉撕掉這一頁,又在面前鋪開一張宣紙,扼袖研墨,取筆喂飽筆尖。落筆時筆畫端正,盡可能地收斂住現代的文法,行文卻也不刻意雅正。

    靖和初年的夏季,她開始自譯這本筆記。

    和《鄧瑛傳》相比,這本‘流水賬’沒有體系,沒有什么邏輯,沒有參考任何的文獻,也沒有系統(tǒng)的研究理論做支撐,只是她的一家之言。從專業(yè)的角度看來,這并不能算是嚴肅學術的著作,但卻是她身為一個研究者,對鄧瑛所生活的大明朝,最完整的認知。

    她夜以繼日地整理,修改,咳疾也跟著越發(fā)地嚴重起來。

    宋云輕幫她請了大夫,吃了藥不見好轉。

    然而讓她有些無語的是,她開始掉頭發(fā)了,就像當年寫博士論文時一樣。

    楊姁勸她道:“這樣熬下去不好?!?/br>
    楊婉聽了只是笑笑,“寫文章的人,都嘔心瀝血,我這才到哪兒呢?!?/br>
    楊姁道:“那多是為了功名和才名,你為了什么?”

    楊婉低頭望著手底下的墨字。

    “我也一樣,為‘名’而已。”

    楊姁道:“婉兒,你不是求名的人?!?/br>
    “為人求‘名’也一樣。”

    第152章 銀沙啄玉(八) 將我身上的宮籍過給楊……

    但此名著實難求,楊婉在謄譯之余,有了一種與現代人生交錯的感覺。

    印象里,她的博士大論文送盲審之前,她也生了一場大病。去醫(yī)院也沒查出毛病,但就是咳得停不下來,后來開始反反復復地發(fā)燒,只有睡覺能緩解癥狀。然而即便如此,她也時常在半夜“垂死病中驚坐起”,‘頑強’地爬起來打開電腦,生怕腦子里的東西轉瞬即逝。

    完全投入一件事的時候,人就會覺得,周圍其他的事都是被執(zhí)念燒毀的灰燼,包括自己的rou身,也逐漸和思維分離開來,成為一個卑微的容器,不值得被在意。

    就在楊婉將筆記謄譯到一半的時候,刑部就琉璃廠舊案第一次請旨訊問鄧瑛。

    那日京城磅礴大雨,雖是在辰時,天也暗得很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