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第17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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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婉伸出手,輕輕摟住楊姁,“jiejie,我覺得,我可以去見鄧瑛了?!?/br> “是?!?/br> 楊姁輕輕地拍著他的背,“你可以去見他了,讓他好好地坐著,聽你說話。” 楊婉輕聲問道:“jiejie知道我有話要跟他講嗎?” 楊姁抬起頭閉上眼睛,想起文華殿前那最后一面。 鼻腔發(fā)燙,喉嚨梗塞。 她忍住聲中的顫意,含淚道: “知道啊?!?/br> 作者有話要說:(1)抄本:和刻本對應(yīng),人抄寫的版本。 (2)總憲:左督御史的稱謂 第158章 竹紙雕心(四) 我是為你而活的人?!?/br> 一場秋雨一場寒。 轉(zhuǎn)眼過了中秋,秋深天干,京中的梧桐一夜之間便被卷空大半。天氣陡然轉(zhuǎn)冷。 詔獄給在押的犯人更換夾絮的囚衣。 鄧瑛被暫時解開了刑具,他坐在角落里,小心地揉按手腕和腳腕的淤傷。 就要到行刑的日子了,他不想到時候在刑場上行動不便,過于失儀。 一個年輕的獄卒趁著領(lǐng)頭的不在,悄悄倒了一杯自己喝的熱茶,遞到鄧瑛面前。 茶聞起來雖然不是很貴,但卻很香。 “這是……” 鄧瑛揉著手腕不解地抬起頭。 獄卒看著牢室外頭到,“你喝一口吧,沒人過來。” 鄧瑛雙手接過熱茶,捧著喝了一口,頷首道謝,“謝謝。” 那獄卒笑了笑,“你也挺可憐的。” “承蒙憐恤?!?/br> 說完不禁問道:“你多大了?” “二十二了。” “很是年輕?!?/br> 那獄卒點了點頭,“聽說你也很年輕,之前是官宦人家出身,還曾經(jīng)是個進士?!?/br> 鄧瑛垂眸應(yīng)道:“是,但如今已經(jīng)沒有功名在身了?!?/br> 獄卒道:“我之前在家中也讀過書,不過不如你,考了好幾年,都沒得功名,所以補了父親的缺出來給官府當差。我原本很痛恨你這樣的人,有學識有才能,卻不做正事,落得鋃鐺入獄,要被……” 他似乎是覺得將“凌遲”兩個字當著他的面說出來過于殘忍,于是忍住了。 鄧瑛將杯捧放于膝,輕應(yīng)道:“教訓的是。” “你真的做過那些事嗎?” 鄧瑛聞話微怔,抬頭道:“朝廷已經(jīng)判過了,為何還這樣問?!?/br> 獄卒欲言又止,收起他手中的茶杯,將絮衣遞給他,“換衣衫吧,我一會兒再過來?!?/br> 說完將刑具踢到一邊,轉(zhuǎn)身剛要走,卻見張洛站在牢室外頭。嚇得跌了手里的茶杯,“大人……我……” 張洛看了一眼腳下的狼藉,冷道:“他是判了罪的死囚,你再憐憫他,也不能私拿吃食飲與他,若他在刑前出了事,你保不下你自己。” “是……” 獄卒說著剛要認錯,卻又聽張洛道:“收拾干凈。” 此話中沒有責備的意思,獄卒忙將地上的碎瓷收拾起來,退到外面去了。 張洛走進牢室,鄧瑛已經(jīng)站起了身,退至墻前向他行禮。 張洛環(huán)顧四周,“你可以換一間牢室?!?/br> 鄧瑛直起身,“就在此處吧。” 張洛沒有堅持,“下個月的初三是刑期,在這之前,你在起居上有什么不便之處,你都可以提?!?/br> “沒有?!?/br> 鄧瑛捏住傷腕,“你們對我已算仁義,此恩不敢忘。” 張洛搖了搖頭,平聲道:“我掌鎮(zhèn)撫司詔獄多年,對牢獄中的事一清二楚,雖司獄尚“憫囚”,但誰會對有罪之人心生憐憫,他們不會無緣無故對一個死囚好?!?/br> 鄧瑛沒有說話,垂手等著張洛繼續(xù)往下說。 張洛卻沒有再出聲,而是抬起手,將一本書遞向他。 “是什么?” 張洛將手臂向上一抬。 “你自己看吧?!?/br> 鄧瑛伸手接過,又聽張洛道:“你不能留下它,看后即要交與我焚毀?!?/br> 鄧瑛點了點頭,低頭看向封頁。 《東廠觀察筆記》幾個字映入眼中,再往后翻的,便是那副有些“滑稽”的小像。 正是那夜他坐在床上,被楊婉描畫在筆記上的樣子。 鄧瑛捧書的手抑不住地有些發(fā)顫,“這是……” “楊婉寫的。” 張洛說著低頭看向書頁,“上月中旬,清波館刊刻此書被焚了刻板,之后我與五城兵馬司多次在民間清收這本書,但屢禁屢出。我原不該將此書給你,但她是為你寫的,在你死前,也應(yīng)該讓你看上一眼。” 鄧瑛低下頭,手指輕撫書頁。 開篇第 一 章記述的是他受刑前后的那一段時間。 其中尾段這樣寫道: 自我見他時起,我即知道,我這一生是為鄧瑛活著的。但在刑房之外,我與這個人之間,尚有隔閡。他敬重衣冠,卻無衣遮蔽,我衣衫完整,卻不敢窺他。貞寧十二年,刑房之中唯余一只炭火盆,而我臨火而坐,與他刻意保持距離,心中雖有千言萬語,奈何無從開口,只能騙他一句:“我也有些冷?!?/br> 與楊婉相識,一晃四年過去了,這一段文字將當年初見的細枝末節(jié)逐漸喚醒。那如樹長芽般的感覺似乎生自他的骨rou之間。鄧瑛記得她的確說過那句話:“那你再睡一會兒,我有點冷,再烤會兒火就出去了。” 實際上,后來她沒有走。 她就坐在他的刑床前,一直背對著他,即使聽到他因疼痛而發(fā)出的“呻吟”聲,也翻火極力地幫他掩飾,不曾回過一次頭。 她不著痕跡地護住了他的心。 于是,在那個寒氣逼人的夜晚,他也對著這個陌生的姑娘小心翼翼地剖開了自己的心。 他說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羞于與她共處一室。 而她卻回答說:“你才不需要羞于面對任何人,是朝廷羞于面對你?!?/br> 他說他沒有想通,他為什么要在這里受這樣的刑罰。 她反問他,“難道你寧可死嗎?” 如今,他逐漸想通了。 可是這個姑娘,卻好像想不通了。 鄧瑛望著書頁上的文字,背脊上生出一陣幾乎令他蜷縮的疼痛,他被迫放下手中的書,屈膝緩緩坐下。 “你不想看?” 張洛低頭看向他,“這本書是在為你平反?!?/br> “我知道?!?/br> 張洛沉默了一陣,方道:“你想見她嗎?” 鄧瑛渾身一顫。 張洛接道:“你今日就可以見到她。內(nèi)閣請旨鎖拿她受審,陛下準了。鎮(zhèn)撫司已遣人將她押回。不過你放心,她和你不一樣,陛下庇護她,不會傷及她的性命,等你伏法之后,此事平息,她還能活下去?!?/br> 鄧瑛站起身,面對著張洛屈膝跪了下去,雙手抬平,而后摁于牢室的席草之上,彎腰伏身,向張洛叩禮?!罢垙埓笕松拼龡钔瘛!?/br> 張洛低下頭,“你覺得我善待你嗎?” 下跪之人輕道:“仁至義盡?!?/br> “不假。楊婉對我說過,如果有一日,她也淪為階下囚,她希望我像對待你一樣對待她?!?/br> 他說完抬起頭,“鄧符靈,我起初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說,但是看過這一冊書后,我明白了七八分。她雖是個女子,但她為你握了筆,這世上舞文弄墨的文人有千萬,骨軟性弱者我在詔獄里見得多了,唯肯欽佩,楊婉一人。你放心,我會善待你們二人?!?/br> 他的話音剛落,甬道處傳來一陣鐐銬拖曳的聲音。獄卒稟道:“大人,人已經(jīng)從清波館押回來了?!?/br> “帶過來。” “是?!?/br> 那甬道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鄧瑛抬起頭,再一次看到了那張脆弱而明朗的笑容。 她和他此時一樣,身著囚衣,長發(fā)散于胸前,面色發(fā)白,卻笑得十分真誠。 她被人架著,但一點都不狼狽,就連聲音也和從前一樣輕快。“鄧小瑛,我來找你了。拉過鉤的,你看我沒有失信吧?!?/br> 她真的來找鄧瑛了。 她真的從來沒有失言過。 在南海子的刑房外,她就曾攀著窗戶和他拉勾,說她一定會去找他。 后來她的確來了,在護城河邊的值房里教他如何吃堅果養(yǎng)生,逼著他治病,給他煮面。幫他扎頭發(fā),給他買水果…… 如今她再一次來尋他,不為將他帶出地獄,不為開解他,而是要同他一道,面對那個,也許她早就看破,卻一直不肯說出來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