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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廠觀察筆記 第177節(jié)

    “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周慕義?!?/br>
    楊婉怔了怔,側(cè)身朝門外看去。

    院中燈火不知何時點得透亮,掌柜帶著伙計們,將桌案從內(nèi)坊里搬到了廊下,案上的紙張鋪成。周慕義和滁山、湖澹書院的數(shù)十個學(xué)生都立于案旁。

    楊婉扶著桌子站起身走到門前,院中的人皆抬頭朝她看來。

    掌柜道:“東家,我們想過了,尊嚴(yán)應(yīng)該要,良心也不可棄,廠臣受那么多的罪,都不說一句,您再不說,我們再不說,就沒人說了?!?/br>
    “是啊。”

    一個年紀(jì)很小的伙計的接道:“東家,我也不走,我識的字兒不多,但我可以照著寫,翰林院的大人將才還教我,您快看,這寫得行嗎?”

    “行……”

    楊婉的聲音有些哽咽,抬頭朝周慕義看去,忍淚道:“周大人知道這是死罪嗎?前途名聲,都不要了嗎?”

    周慕義放下手中的筆,朝楊婉深揖一禮:“我們的命和前途是你和廠臣給的?!?/br>
    楊婉忍不住側(cè)垂下頭,捂住口鼻。

    見到這些學(xué)生她忽然有些繃不住了,眼前不斷地回想起,鄧瑛在街道上,挽起袖子,向他們露出刑具痕跡時的一幕。

    他問那些激憤的學(xué)生,“我涉學(xué)田案,所以落到如此境地,身負(fù)刑具在刑部受審,待罪之人無尊嚴(yán)可言,十年寒窗苦讀,你也想最后像我這樣嗎?”

    聲尤在耳,她禁不住哽咽道:“也許我還期待報答,但鄧瑛……鄧瑛一定不想你們像他一樣?!?/br>
    周慕義道:“天子順民意,你安知我們不是民意,何敢說我們會和廠臣一樣。”

    他說完,伸手取筆,“楊姑娘,我看過你寫的書,你的刻板匠人不是徽派的,刻的其實也不好。這本書不是經(jīng)籍史傳,封無刻圖,第一眼就枯燥了。”

    楊婉揉了揉眼睛,“我有?!?/br>
    “那請出來看一眼?!?/br>
    “我曾畫過他?!?/br>
    第157章 竹紙雕心(三) 自成一股荒唐氣

    清波館的寒秋夜,宋云輕在館內(nèi)點燃了二十幾盞燈,掌柜們把所有的硯、墨都搬了出來。

    宋云輕一點一點地教陳樺等人如何裝幀抄本(1),周慕義和翰林院的其他幾個庶吉士在燈下扼袖走筆,徹夜未休。

    楊婉照著自己之前的寫生,獨自一人重畫鄧瑛。

    奈何畫技卻依舊停留在少兒學(xué)畫時的水平。

    于是三日之后,楊倫在內(nèi)閣值房里,看見了比例嚴(yán)重失調(diào)的鄧瑛小像,堂而皇之地嵌在《東廠觀察筆記》的民間抄本之中。

    那畫的風(fēng)格和楊婉那個人一樣的,根本不知師從何人,自成一股荒唐氣,“滑稽”地對抗著看似嚴(yán)正地大明律,看起來力量極弱,卻又因為那股荒唐氣,與大明政治格格不入,反而令人不知從何攻破。

    楊倫看得又是痛,又是快,最后甚至禁不住哽著喉嚨笑出聲來。

    閣臣們原本各自沉默,聽到楊倫的笑聲,都抬頭看向他。

    雨后大寒的天,楊倫在室內(nèi)捂得熱了,頭頂在窗下冒著一陣白煙,倒成了這房中唯一的一絲生氣兒。

    白玉陽咳了一聲。

    眾閣臣忙收回目光。

    白玉陽側(cè)身問齊淮陽道:“總憲(2)什么時候來?!?/br>
    齊淮陽看了一眼天色,回道:“應(yīng)該快了?!?/br>
    白玉陽端起冷茶喝了一口,“你們今兒進來,就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在外面都聽不見看不見么,非要等督察院來,才敢附和出聲音來么?!?/br>
    眾人都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事,但顧及楊倫在場,一時沒有人出聲。

    齊淮陽道:“首輔大人,凌遲的刀數(shù)都定了,到了秋后就要行刑。即便有這本書流傳,刑部也不會改判,他被看守在詔獄中這么久,陛下也沒有別的旨意下來,依我看,請旨把現(xiàn)傳的書焚了,就了事吧?!?/br>
    “了不完的?!?/br>
    督察院左督御史一面說一面撩袍而進。

    他來時淋了些雨,肩上濕了一大片,但仍然不肯開脫解官袍。

    白玉陽問道:“總憲從什么地方過來。”

    左督御使應(yīng)道:“從順天府前面過來?!?/br>
    他說著將一本書遞向白玉陽,這本書沒有在任何書坊販?zhǔn)?,但是順天府后面的幾個客棧里,人人都在傳閱?!?/br>
    白玉陽道:“北鎮(zhèn)撫司和兵馬司在做什么?!?/br>
    左督御史道:“兵馬司被鎮(zhèn)撫司壓制,如今不敢動彈,清波館的那個楊婉……”

    他說著看向楊倫,頓了頓道:“這個女子的身份有些不一樣,寧妃患疾以后,她畢竟照撫過陛下的起居,鎮(zhèn)撫司敢強硬地過問此事,一定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且他們也不是沒有做事。之前在京城流傳的這本書,是清波館的刻本,張洛已經(jīng)將館內(nèi)所有的刻板全部帶走銷毀,連館中儲存的印墨和棉紙也都帶走了,如今我們看到的這本書,是出自民間的抄本,除非嚴(yán)令銷焚,不允許民間再傳抄,否則是禁不了的?!?/br>
    齊淮陽道:“這得交章給陛下,啟內(nèi)閣議……”

    “今日交章明日啟議,上再駁一回,這本書就要在京城人盡皆知了!究竟是哪些人在抄這本書,下獄重懲!”

    左督御使道:“翰林院庶吉士周慕義,唐平,宋子鏨皆抄過此本?!?/br>
    白玉陽偏頭疑道:“周慕義這個人,聽起來怎么有些耳熟。”

    齊淮陽應(yīng)道:“周慕義是貞寧十四年的進士,唐平,宋子鏨與他同年,這些人都出身杭州,是滁山和湖澹兩個書院的學(xué)生?!?/br>
    左督御史道:“學(xué)田案中的兩個書院是這兩個嗎?”

    齊淮陽點了點頭,“是這兩個?!?/br>
    白玉陽“噌”地站了起來,拍案道:“這些人瘋了嗎?何怡賢的勢力盤踞杭州,杭州的學(xué)政那般艱難,他們心知肚明,此時怎么敢替學(xué)田案的的罪人洗罪。齊尚書,立即上書彈劾此人!”

    “白首輔?!?/br>
    白玉陽回過頭,忽然看見楊倫翻壓著書頁,舉本走向他。

    “大人不是覺得,翰林院的這些人不識好歹嗎?我請首輔大人,仔細(xì)一讀,這本書中所記錄的杭州學(xué)田案始末?!?/br>
    白玉陽喝道:“企圖脫罪之言,何必污我等之眼?!?/br>
    “這不是脫罪之言!”

    楊倫抬高聲音,懇道:“如果沒有學(xué)田一案,貞寧十二年我也回不到京城?!?/br>
    左督御史問道:“楊大人,此話何意。”

    楊倫稍稍平復(fù)了一陣,開口道:“貞寧十二年,我在南方主持清田,下杭州時被人暗害墜江,險些死在船上,這件事過去很久了,久到諸位都忘了,當(dāng)年清田時,南方大戶但凡有人在京,都攀附著來了。福清長公主為了駙馬的吊詭田親自進京,浙江的何黨官員處處掣肘,我與國子監(jiān)遣去丈清土地的官員,受到的阻力有多大。鄧瑛名下的那些學(xué)田,之前是何怡賢的,至于他為什么要認(rèn)下那些田……”

    他說著頓了頓,抬手指向門外,“為了救我們的命,為了保下南方清田的成果。諸位大人,我楊倫從杭州回京,滿載贊譽,如今新的賦政,依托清田一策,在南方推行,我倒是還有命,可去南方看一眼,而保下我性命的人……卻要擔(dān)著這個罪名死,我楊倫,當(dāng)真不服!”

    這一番話,令左督御使失了神,半晌方對白玉陽道:“此事有憑證嗎?”

    白玉陽尚未開口,便聽齊淮陽道:“算有一些佐證,我奉旨抄了何鄧二人的家,鄧瑛在京城和地方都沒有田產(chǎn)和房產(chǎn),居所內(nèi)只抄出十余件舊衣,和幾包傷藥,還有二十兩白銀,且那二十兩白銀是清波館的楊婉所寄。滁山、湖澹千余畝學(xué)田,其上產(chǎn)出在他的家中皆查搜不到,他父親早年被處死,他是斷了家籍的人,這些錢物散不出去?!?/br>
    他說著,拾起楊倫擲下的那本書,“我也是看了這本書,才知道這些田上的產(chǎn)出,竟然全部被他還了回去,不過此事尚未查證,仍是楊婉的一面之言,不知還有沒有必要,再審鄧瑛?!?/br>
    左督御史怔了怔,“所以翰林院這些人才……”

    “你們何意?啊?”

    白玉陽斷下了左督御使的話,提聲道:“要為他翻案嗎?你們也知道,那是楊婉的一面之詞,就憑著這個女人的一面之詞,便要推翻內(nèi)閣、刑部議定的事。諸位大人,我問問你們,我大明官政的尊嚴(yán)何在?”

    “在朝為官,一身的清正修煉得尚不如我meimei一個女子,談什么尊嚴(yán)?”

    “楊倫!”

    白玉陽青經(jīng)暴突,幾步上前,逼到楊倫面前,“休要在眾臣面前胡言!”

    楊倫抬手向白玉陽行了一禮,“是,我可以閉口不言,但天下筆墨自有情義相陳?!?/br>
    **

    正如楊倫所言,天下筆墨自有情義相陳。

    中秋前夕,楊婉所寫的《東廠觀察筆記》在京內(nèi)傳抄開來,盡管五城兵馬司對這本書進行了幾輪清收,但奈何翻抄的版本過多,不光是京城內(nèi)學(xué)生,連一些大戶的讀書人家,也開始私抄起來。那個被關(guān)在詔獄中,惡貫滿盈,罪該萬死的閹人,以另外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形象,出現(xiàn)在了楊婉溫柔的文字當(dāng)中。

    除了張案,桐嘉案,清田案等幾個大案的復(fù)盤之外,他的飲食起居,他受過的刑傷,他在‘戴死罪’之時,平靜的生活細(xì)節(jié),被楊婉以一種輕松而暗藏殘酷的筆調(diào)復(fù)原了出來。繼而是他對師友的心意,對大明王朝的執(zhí)念,他對天下人的文心。

    這些原本難以描述的東西藏在那副略有些搞笑的人像白描之后,帶著這個時代的不甘,又隱著下一個時代,隔世而述的悲憫和關(guān)懷。

    很多人雖不肯妄信楊婉的“一面之詞”,但卻在閱看時,忍不住時時臨紙而哭,忍不住將其中一些篇章抄錄下來,拿與友人辯論。

    在靖和初年的這個秋天,因為楊婉的一本《東廠觀察筆記》,鄧瑛的名字在京城內(nèi)外不斷被提起。后來,甚至有幾個私坊重新為這本書刻了板子,清波館的人在街市上買到刻本的時候,錯愕又激動,宋云輕甚至有些想哭。

    **

    清波館內(nèi),楊婉寫盡硯中的最后一點余墨,外面日已偏西。

    她抬起頭揉著手脖子,朝門廊處看去。

    鄧瑛穿過的那雙拖鞋還在門前,幾片秋葉從邊上卷過,潮濕廊底反出一陣一陣青苔的氣息。

    楊婉穿著自己的拖鞋起身走到廊上坐下來,將腳和鄧瑛的鞋子并在一處。

    楊姁端著湯藥走過來,看著她的模樣,溫聲道:“想廠臣了?”

    楊婉笑了笑,“不想。”

    “為何?”

    楊婉看著那雙鞋子道:“他對我真的渣得明明白白。”

    她說完目光一柔,“也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說的話,在牢里要多吃點,多睡點,頭發(fā)扎起來,不要跟個蓬頭鬼似的不體面……”

    楊姁放下湯碗,和楊婉一道坐下。

    “現(xiàn)在聽你這些,到不覺得悲傷?!?/br>
    “是吧?!?/br>
    楊婉將頭輕輕地靠著在楊姁肩上,“我也不覺得悲傷了?!?/br>
    她說著放低了聲音,“jiejie,我有彌補到你的遺憾嗎?”

    “嗯?!?/br>
    楊姁輕輕地挽了挽楊婉額前的碎發(fā),“受苦了?!?/br>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