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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東廠觀察筆記在線閱讀 - 東廠觀察筆記 第176節(jié)

東廠觀察筆記 第176節(jié)

    張洛沉默地望著她,忽道:“你怎么敢?”

    楊婉笑了一聲,“因?yàn)榭床婚_,不甘心?!?/br>
    她說著哽了哽,“我知道你們都能看開,甚至走到這一步,連鄧瑛他自己都看得開,但我看不開?!?/br>
    張洛冷聲道:“因?yàn)槟阆矚g他?!?/br>
    “不僅是這樣?!?/br>
    楊婉抿唇搖了搖頭,“因?yàn)槲抑?,過后沒有人為他平反。他那一縷魂,要在口誅筆伐里等幾百年?!?/br>
    張洛看著楊婉沉默了半晌,方側(cè)頭看向一邊,“你已經(jīng)救不了他了,他身負(fù)百罪,必死無疑,而陛下有心護(hù)你,你不應(yīng)該辜負(fù)?!?/br>
    他說完站起身,“清波館我可以不封,但你館內(nèi)的所有書冊和刻版,我今日都要燒銷,還有你囤買的全部印墨和紙張,我也必須全部帶走,你不得反抗,否則我將你鎖拿?!?/br>
    “好?!?/br>
    楊婉抬起頭,“我不反抗,我讓你帶走?!?/br>
    “楊婉!”

    張洛喚了一聲她的名字,“不要再跟朝廷對抗,你贏不了?!?/br>
    楊婉抱著膝蓋坐直身子,“你記得我跟你說過吧,如果我有一天,我也淪為階下囚,請你像對待鄧瑛那樣對待我?!?/br>
    “你說什么……”

    “張洛?!?/br>
    她反喚他的名字,抬頭懇切道:“我楊婉也是個讀書人?!?/br>
    張洛低頭道:“非如此不可嗎?你還能做什么?”

    楊婉緩緩地向他抬起一雙手。

    手臂半遮在中衣袖中,露出的部分蒼白而細(xì)弱,細(xì)看其手指側(cè)面,依稀可見長期握筆留下的繭子。

    “刻版沒了,我還有手。除非你們砍掉我的這雙手,不讓我握筆。”

    第156章 竹紙雕心(二) 我們幫你。

    兩人對峙風(fēng)中,一個刀甲齊全,一個薄衣庇體。

    懸殊之下,她的確有以卵擊石般的孤勇。

    張洛抬起刀柄,不重不起輕地壓下她舉起的雙手。

    “我是奉皇命而來的,陛下沒有旨意,我不會傷害你?!?/br>
    他說完轉(zhuǎn)過身,對抱著毯子出來的宋云輕道:“把她扶進(jìn)去。再叫清波館所有的男子都出來?!?/br>
    掌柜的聽了這句話,忙帶著伙計們一齊站到了門口。

    好些伙計都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傳說中的“幽都官”,心里發(fā)怵,哆哆嗦嗦地不敢抬頭。

    張洛將自己握著在手上的佩刀,遞交給身后的校尉,轉(zhuǎn)身對掌柜道:“你們里面有貴人,北鎮(zhèn)撫司的人不能進(jìn)去。所以,勞你帶著館內(nèi)的人,把看刻板,印墨還有紙張,全部搬出來,由鎮(zhèn)撫司帶走焚銷。”

    掌柜擔(dān)憂地朝門內(nèi)看了一眼,忍不住問道:“張大人,我們東家不會出事吧……”

    張洛看著楊婉的背影道:“只要你們不再刻版刊書,暫閉內(nèi)坊,我不會為難她?!?/br>
    “是……”

    掌柜應(yīng)了聲,隨即轉(zhuǎn)身對身后的伙計和匠人道:“快,都進(jìn)去搬東西?!?/br>
    館內(nèi)的伙計們來往忙亂。

    楊婉于前一個月囤存紙印墨,幾乎堆滿了整個內(nèi)坊的倉房??贪逡嘤腥儆鄰?,幾個伙計搬到了黃昏時才把所有的東西都搬了出去。

    近夜的寒氣襲來。

    伙計們都累得出不了聲了,垂頭喪氣地坐在院內(nèi)。

    陳樺今日不當(dāng)值,聽到了消息過來幫著照看。眼看著清波館的人都頹喪著不動彈,到了申時也沒有人做飯,只好親自去將米煮上。

    等他擦著手出來,又看見宋云輕守著楊婉的藥爐發(fā)呆,便蹲下來勸宋云輕道:“你多穿一身衣裳?!?/br>
    宋云輕這才回過神來,看住火道:“沒事,我不覺得冷。”

    陳樺道:“秋天的風(fēng)是要入骨起寒的,婉姑娘病成那樣,你若再病了,誰來照顧婉姑?!?/br>
    宋云輕低下頭,沉重地嘆了一聲,抬頭對他道:“你今日倒是比我明白。”

    她說著吸了吸鼻子,“也是,我不該這么喪氣,但我心里挺難過的。楊婉和廠臣這一路,我都看著,廠臣是什么樣的人,你我都知道,真不該落到那樣的下場?!?/br>
    陳樺嘆道:“好在,廠臣有婉姑娘。”

    宋云輕道:“可我也心疼楊婉?!?/br>
    她說著朝楊婉的居室看了一眼?!八龑⒊鰧m的時候,身子就不好,前一段時日,為廠臣沒日沒夜地撰寫那本書,后來還親自校對刻板,如今書沒了,刻板也沒了,連印墨紙張,也都帶走了……你看這空蕩蕩的內(nèi)坊,真叫人灰心?!?/br>
    陳樺順著她的話朝內(nèi)坊看去,燈暗室空,宋云輕的那一句灰心,還真貼切。

    “你別難受了?!?/br>
    宋云輕搖了搖頭,“說起來,李魚死后……”

    她一面說一面環(huán)顧周遭,復(fù)道:“李魚死后,這清波館也是我的家,現(xiàn)也是說沒就沒了……”

    她逐漸說不下去了,站起身揭藥壺的蓋子,任憑熱氣熏眼。

    “你去劈材吧,火不夠了?!?/br>
    陳樺沉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卻蹲著沒有動。

    屋宅越空,風(fēng)聲越響。

    “你們都可以走?!?/br>
    門廊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宋云輕忙轉(zhuǎn)過身,見楊婉披著一件毛氅站在房門前。

    伙計們看見她出來,也都下意識地站起了身。

    楊婉沖著他們笑了笑,“沒事,你們坐著吧,我只是有些話,想趁著我還在,好好跟你們說?!?/br>
    她說完,輕輕地咳了一聲,清開嗓子,平聲續(xù)道:“我經(jīng)營清波館兩年,也有了一些積蓄,我本來想著,留一些來拓展的書坊,再拿一些來修繕我和鄧瑛的宅子,但如今應(yīng)該是用不上了,你們都可以拿走?!?/br>
    “東家您不要這樣說。”

    掌柜走到門廊下道:“清波館也是我們的營生,只要您不出事,我們怎么著都能撐下去?!?/br>
    伙計們也附聲道:“是啊東家,在您這兒不受氣,銀錢也得的多,如今您病著,卻叫我們拿錢散了,我們?nèi)粽媛犇脑?,那不是壞了良心嗎??/br>
    楊婉搖了搖頭,“你們今天看到北鎮(zhèn)撫司的人了,就應(yīng)該知道,我犯了律,是要被處置的人。但對我來講,每一個人的尊嚴(yán),都很貴重。我讓你們走,不為別的,只因?yàn)槲抑?,把身體交給刑律之后的屈辱。我有罪我認(rèn),但你們沒有罪,當(dāng)珍重自由,不必像我一樣?!?/br>
    她說著咳了幾聲,宋云輕忙扶住她,楊婉反手握住宋云輕的手臂:“云輕,我在內(nèi)廷原本沒有什么朋友,謝謝你以誠相待,我原本想把清波館給你,但又怕讓你牽連,所以……我把所有的私物都留給你?!?/br>
    “楊婉……”

    “云輕,不管你和誰在一起生活,或是以后一人生活,我都希望你能更自由一些?!?/br>
    她說完,輕輕地撇開宋云輕的手,沒有再說別的話,轉(zhuǎn)身慢慢地走回了居室。

    一燈獨(dú)燃,一案暖光。

    窗頭有寒月在望,窗上落滿芭蕉葉的影子。

    楊婉在案后坐下,脫下身上厚重的衣裳,挽起衣袖,伸手取筆。

    用于刊印的棉紙,已經(jīng)全部被張洛帶走了,如今居室內(nèi)剩下的,是她平常寫字的竹紙。紙張有些澀,卻也將好幫她穩(wěn)住了有些發(fā)抖的手。她翻開原稿,開始抄寫《東廠觀察筆記》的第一段字。

    貞寧十二年,隆冬。

    于京郊南海子遇鄧瑛。

    是日大雪,滿地清白。

    我于窗中窺傷鶴,恰如仰頭見春臺……

    將所有的身外之物交出去,以臨死之心安坐。

    行筆之間,她逐漸體會到了鄧瑛的心境——他生來謙卑,所以才肯用一生的修養(yǎng),將恐懼壓入心底,而后溫順地坐在泥濘之中。他不是軟弱的人,愛恨也不模糊,他想要做的事,至今都做了,只是他不肯開口。

    他曾是皇城的營建者。

    至死之前,都是這個封建王朝的守護(hù)者。

    這個王朝對于楊婉來講,那是腐朽的過去。

    可對于鄧瑛來講,那是他的家國,是他文心所寄的地方。

    因此他并不能理解楊婉身上來自于二十一世紀(jì)的“不服”,但卻又不由自主地被她的力量牽引。如果說他的人生從受腐刑起就被閹割掉了,從此一直趨于自毀,那么介入他生活中的楊婉則是一股外力,將他擋在斷崖之后,又令他起念“貪生”。

    只要鄧瑛“貪生”就好,哪怕他依然沉默也沒有關(guān)系,只要他不自毀,剩下的楊婉來說。不過是提前六百年而已,她早就為此做了十幾年的準(zhǔn)備。所以哪怕是她一個人,也不要緊,當(dāng)年的她也是獨(dú)自面對喧鬧的明史學(xué)界,最后她畢業(yè)了,過稿了。

    她贏了。

    ——

    回顧時如大夢一場,夢醒時仍有寒月在窗。

    楊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當(dāng)她睜開眼時,楊姁坐在她面前,扼著袖口,翻著她的原稿,正逐頁抄寫。

    “jiejie?!?/br>
    楊婉喚了她一聲。

    楊姁聞聲抬起頭,含笑問她:“沒吃飯,你餓不餓?”

    “不餓?!?/br>
    她說著低頭看向楊姁手中的筆,張口正要問,卻聽楊姁道:“婉兒,jiejie幫你。”

    話音剛落,門即被打開,宋云輕和陳樺抱著一疊棉紙進(jìn)來,“楊婉,我們也幫你。”

    楊婉看著宋云輕手中的棉紙,錯愕道:“我們哪里還有面棉紙?!?/br>
    宋云輕道:“不是我們的,是周先生他們送來的?!?/br>
    “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