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夜雨
九月上,皇帝身體每況愈下,故而開始沉迷于修仙之術(shù)。程靖寒不在的幾月間,宮中道士往來不斷,宮禁儼然成了道觀。 朱孟對此頗有微詞,痛心疾首,洋洋灑灑地寫了長篇累牘,只望皇帝能幡然醒悟。 事與愿違。 皇帝勃然大怒,本欲鞠讞定罪,不料朱孟心灰意冷,竟自請致仕。 岳平秋見朝廷頹敗,逼走直臣,胸間萬般憤懣。一支飽蘸徽墨的羊毫,言辭犀利,慷慨激昂,力透紙背。 沉溺于身色犬馬的皇帝,那日方吃過一枚丹藥,精神大好。讀罷他的奏疏,氣得嘴唇發(fā)烏,怒罵不止,恨不能將他立時斬首,懸頭示眾。 顧及到他身后的世家大族以及輿情,最后只是暫時將他收監(jiān)鞫讞。 程靖寒知曉始末后,一時無言。他方收到朱公信箋,讓自己切勿以他為念,保全自身。 不消一刻,他又收到了皇帝對他奏疏的批呈。 他給道君塑金身一事,甚討皇帝歡心,加之他順利籌措到堤壩修筑款項,字里行間,皇帝對他贊譽(yù)有加。 歪打正著。 好容易得到皇帝首肯的他,毫無歡欣鼓舞之色。程靖寒苦笑一聲,只覺滿紙透著四個字——荒誕不經(jīng)。 “殿下,綠珠姑娘來了?!卑缘耐▓舐曌缘铋T外響起。 “進(jìn)來?!彼麑⒆嗍璺饔谝慌裕种庵О?,緩揉著嗵嗵直跳的太陽xue。 “殿下大安?!本G珠款款走近,向他斂衽行禮。 “綠珠,有事?”被諸事纏身的他,略過寒暄問候,開門見山。 綠珠點點頭,走至程靖寒身側(cè),緩緩攤開手掌。 他偏頭望去,她的掌心上面赫然躺著一枚叁角鏢。 程靖寒眉心一跳。 似曾相識。 “這是紅鳶從平王那里發(fā)現(xiàn)的?!本G珠的聲音幾不可聞。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凝視著這枚飛鏢,心中是一反常態(tài)的平靜。 “知道了?!彼麛咳莩谅暤馈?/br> 他沉默須臾,忽地叫住抬腳出殿的綠珠。 “綠珠,替孤傳句話給紅鳶?!?/br> 秋風(fēng)四起,暗云遮去黃昏霞光,夜雨堪堪而至。 “公主,您慢些。”跟在卿蘭身后撐傘的婢女喚道。 中秋將近,承香殿里歡聲笑語。卿蘭駐步于殿前,百合髻上沾了細(xì)碎的雨滴。 “公主,我們回去吧?!北D嘎猿镀鹚滦?,一臉焦色。 “您莫要勸了,今天吾見不到阿耶,是不會走的?!彼p輕掙脫保母的手。 若不是皇帝將那些江湖術(shù)士奉為上賓,將那些虛妄之言奉為圭臬,朱公便不會請辭,亦不會有二郎今日之禍。 保不齊還有床笫間的讒言媚語,推波助瀾之功。 聽著殿中的嬉鬧聲,蘭蘭袖中的雙手漸漸攥緊,聲量也大了兩分。 笑聲忽止,福貴從殿中走出,向她問安。 “公主殿下,陛下一時不得空,您不若……” 不得空?她一把推開福貴,撞開殿門。 “公主!”福貴拉扯不及,在原地跺腳。 殿中食案上杯盤狼藉,博濟(jì)格正倚在皇帝懷中。皇帝緋紅面色在見到蘭蘭的那刻,轉(zhuǎn)了黑色。 “你在這里做什么???”皇帝極為不快,“福貴的話你沒有聽到嗎?” 福貴滾球般伏地請罪。 “不是他,是我自己闖進(jìn)來的。”她朗聲道。 “你還有沒有規(guī)矩?違逆圣命,私闖宮殿。”皇帝拍拍博濟(jì)格嬌臀,示意她起身。 他語帶威嚴(yán):“來人,把她拖出去,杖叁十。” “陛下,”保母跪泣道,“外頭下著雨,叁公主身子嬌貴,還請陛下手下留情。” “阿耶,”蘭蘭亦提裾跪倒,聲聲懇切,“求求您?!?/br> “你要說什么?”皇帝短眉擰到一處,十分不耐。 蘭蘭正欲出口的話,硬生生地塞回肚中。此時若是提及岳平秋,無異于火上澆油。 “求您不要再吃那些丹藥了,長生不老都是唬人的?!?/br> “蘭蘭,你難道不希望朕與天齊壽么?” 皇帝走至她近旁,臉色晦暗無比,作為一國之君,她竟然讓他顏面掃地。 一旁的博濟(jì)格抬眸,笑望著她,媚態(tài)橫生,輕易撩起了蘭蘭的怒氣。 “你!”蘭蘭俄然站起,手指向博濟(jì)格,“異域女子,妖冶無常!引得阿耶日日留戀花叢,尋那長生不老之道,以至阿耶忠jian不分,不理朝政!” 熊熊怒火從她胸際燃起,燒得她理智昏昏。 “放肆!”皇帝怒喝,“身為嫡公主,出言不遜,毫無教養(yǎng)!” “兒沒有教養(yǎng)?兒為什么缺乏教養(yǎng),阿耶心知肚明,只因兒幼時失恃。可若不是當(dāng)年,您偏信相沖之邪說,阿娘根本就不會……”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摑在她臉頰,迅速腫起指痕。在場所有人皆是身軀一震。 皇帝氣得說不出整話,手臂劇烈顫抖,食指猛然一指門口。 “拖出去,給我打?!?/br> “打就打!”她的倔勁使她無法屈膝求饒,“但兒問心無愧?!?/br> “不要碰我!我自己走。”她掙開內(nèi)侍拉扯的手,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卿蘭俯臥在刑凳上,猶自如瀕死的天鵝般揚(yáng)頸。 保母在旁頻頻拭淚??粗约簭男Т蟮墓?,即將褫衣受杖,心疼得無以復(fù)加。 她只恨自己無能,不能護(hù)她半分。 檀木杖揮落在她如美玉般凈白的rou臀上。 每打一下,身心俱震。疼痛宛如延伸至骨。她的嬌臀好似碎成數(shù)瓣。 橫亙的杖痕漸漸變深,暈成赤色。深淺不一的紅色,如若車馬過處,踐踏滿地的落英。 她疼得狠了,眉眼皺縮著,圈成一團(tuán)。沒有喊叫,沒有求饒,難抑的吟聲被雨聲蓋過。 臀部袒露的她,依舊竭力保持著作為公主的高貴。 果然是同脈所出?;实酆迾O。 卿蘭的話依舊在他腦中盤旋,被迫使他憶起那個早已薨世的女子。 空氣中混雜著女人的脂粉香、銅爐的玉暖香,他心頭滯郁,腦中混亂。一口濃痰卡在嗓眼,堵住胸口。他面容紫漲,力氣不支,昏了過去。 “陛下,叁十杖畢……”進(jìn)門的內(nèi)侍方報完,聽得博濟(jì)格呼聲凄然,劃破天際。 “陛下暈厥,快宣御醫(yī)!” 一時間人影幢幢,疼痛與濕寒加身的卿蘭,眼中淚珠迸落,人軟軟地趴在條凳上。 夜雨瀟瀟,殘燈孤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