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凡游錄 第120節(jié)
“我是認(rèn)識我義母的,因為曾去過她家里偷米吃。她是個富裕人家出身的大家閨秀,早年還曾去過西洋留學(xué),滿腹詩書。只是后來家道中落,房子變賣還了債,一家人不知道搬去哪兒了。 “義母走過來,說:‘打三兩油?!x父呆呆愣愣的,差點打翻盛油的搪瓷杯。我當(dāng)時笑得差點滾進河里,義母見他頭發(fā)打濕成霧茫茫的一片,便將傘移過來替他遮雨。打完了油,義父差點忘了收錢,直到義母走遠了,義父還追到石橋上看著她拐進巷子里。 “后來每過一段時間義母都會過來打油,義父早早就準(zhǔn)備好,把最好的油給她留著,卻不敢開口和她說一句話。一直過了兩個月,義母才先開口:‘你家的油很好?!x父臉騰一下就紅了,嘿嘿笑著也不答話。義母見他那個呆樣子,也忍不住笑。我當(dāng)時才發(fā)現(xiàn),義母每次來,臉上從沒有笑臉,周身總是籠著愁緒,那是她第一次笑。 “后來義父悄悄打聽,才知道義母父親已經(jīng)過世,家中只有一位老母親,只是不理事,此外便是有兩個堂兄弟,因為游手好閑,一心想把她嫁給有錢人,好自己收了彩禮。義母不肯,他們就三天兩頭地上門催。 “直到那天,義母的堂兄和她母親擅自做主,要把她嫁給一個六十歲的糟老頭子。那老頭子家里已經(jīng)有了七房姨太太,義母嫁過去和守活寡有什么兩樣。那天下著大雨,義母一個人跑出來,卻沒有撐傘,趴在石橋欄桿上哭,哭了一會兒就盯著河水發(fā)呆。 “我跟著義父出來,正好瞧見她抬腳要往欄桿上爬,義父嚇得扔下油擔(dān)子就沖過去,卻又不敢唐突她,只是用衣服給她遮雨,又掏出帕子來讓她擦眼淚。那天兩個人在橋上說了什么我也沒聽見,因為雨聲太大。 “當(dāng)天晚上,義父回來就翻箱倒柜把家里的積蓄全都翻了出來,連夜出門去了。第二天一大早又跑出去,卻原來是跟義母約好了的,他從懷里掏出兩個銀鐲子交給義母,說:‘我只有這點錢,也沒什么好東西給你……’ “義母收下鐲子,一聲不響就跟著義父回家了,晚上我才知道,兩個人竟然就這么結(jié)婚了,家里貼了喜字,點了一堆紅蠟燭,兩個人連喜服都沒有,就拜了天地。原本義父大概知道義母是不喜歡他的,洞房的時候還準(zhǔn)備自己去堂屋睡,還是義母硬拉著他說:‘我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br> “第二天,義母的兩個堂兄果然找上門來,要收彩禮,不然就把人搶回去。義父正想說自己去籌銀錢,義母卻站出來說:‘我已經(jīng)是他的人了,誰知道我有沒有懷上他的孩子呢。你們就算把我?guī)Щ厝ィ思乙膊粫?。’義父聽得滿面通紅,我卻佩服極了。兩個堂兄沒辦法,只好挑了兩擔(dān)油回去。 “后來日子倒是安安生生的,只是義父明白義母心里沒有自己,嫁給他只是為了擺脫被堂兄cao控的命運,義父自然很愿意幫忙,只是對著她總是誠惶誠恐,生怕自己委屈了她。 “義母也還是時常悶悶不樂,除了做一點簡單的家務(wù),就老是一個人在屋子里看書寫東西。義父是不怎么識字的,偶爾義母興致來了,念詩給義父聽,義父聽不懂,只能說‘好詩好詩’,漸漸的義母就覺得沒趣了。 “這么過了小半年,義母更加郁郁寡歡,看見義父也有些嫌棄的樣子。她是大家小姐出身,骨子里總端著些驕傲,義父也不介意,只是想法子把最好的給她。第二年春天,家里好容易熬過了冬,已經(jīng)沒什么錢了。聽說鎮(zhèn)子外桃花開得好極了,義母嘴里念叨了好幾天,想去看看,只是沒有好衣服穿,沒有胭脂打扮,怕去了惹人笑話。 “義父記在心里,省了兩個月的飯錢,給義母買了一套新衣服和一些胭脂,興沖沖帶義母去看花,可那個時候,山花早就謝了??粗鴿M地殘紅,義母這么久的委屈終于壓不住,一個人坐在樹下哭了許久。義父心疼極了,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結(jié)果沒想到過了兩天,義父神神秘秘地拉著義母要去山上看花,義母還發(fā)脾氣說他故意膈應(yīng)自己,好說歹說被拉著去了。沒想到竟然是義父熬了兩個通宵,悄悄扎了許多紙花,一朵一朵綁在樹上,映在翠綠的葉子里,比開花時還要好看。那天義母蹲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回來之后對義父的態(tài)度就好了很多。 “義母問他有沒有什么想要的,自己也想送給他,義父卻摸著肚子說,想吃一碗好面,實在是太餓了。 第193章 風(fēng)花雪月 “義母終究還是慢慢被義父感動,對他和善了很多,也時常關(guān)心他的身體。只是好景不長,沒過多久,義母的兩個堂兄又上門來鬧,要義父拿錢給他們。義父實在沒有,他們便捉著義父一頓毒打,又打罵義母,說要把她賣進窯子里去。 “那個時候時局動亂,這樣的事警局也不管的,義父沒法子,只得帶著傷四處說好話,好容易籌了點錢才把那兩個瘟神打發(fā)了。我心里著急憤恨,無奈自己法力低微,做不了什么。 “后半年的日子沒有人來打擾,總算好過了些了。只是從夏天開始一直到冬天,義父偶爾總是半夜起來出門去,義母問他干什么,他只說是起夜。義母起初不在意,后來漸漸擔(dān)心他是身體不好,于是悄悄跟出去看,卻發(fā)現(xiàn)義父在雪地里用木棍劃著什么,走近了看才發(fā)現(xiàn),義父竟然是在學(xué)寫字。歪歪扭扭的,雪地上是三個字:陸文音。 “義父被發(fā)現(xiàn)了,很不好意思,說:‘我寫得實在太丑,不過這個名字本來是很好看的,跟你人一樣。’義母把他凍僵的手捂在懷里,眼淚怎么也止不住。許久才跟義父說:‘我教你寫一句話?!谘┑厣蠈懥税藗€字,義父看不懂,義母念給他聽:‘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br> “這句話義父卻是偶爾從戲文里聽過的,大男人竟然也眼眶通紅。從此以后,他們兩個感情好了許多,竟是像新婚夫妻似的。義母手把手教義父識字寫字。到后來,義母帶來的幾本詩集里的詩,義父已經(jīng)很能念出幾首來了。 “義母就常常讓義父念詩給她聽,她說,無論什么詩,義父念起來,雖然很生澀,但是總會讓她覺得心里暖暖的。每一次義父念錯了字,義母就大聲地笑他。大概是義父喜歡義母這樣的笑容,所以后來即使能夠流暢地讀完一整本詩集,也還總是故意念錯字。我還記得義母對義父說的話:原來柴米油鹽里也有風(fēng)花雪月。 “那幾年大概是他們過得最幸福的日子了,雖然日子清貧,但是兩個人苦中作樂,都努力過得開開心心的。義父每天賣油回來,就捧著書本看,義母給他做飯吃,笑他是不是還準(zhǔn)備去考狀元。每次有一些小事,或者是衣服破了,或者是茶碗摔了,義母也總會隨口謅出一首詩來。 “義父甚至鄭重其事地把我這位‘??汀榻B給了義母,從那以后,我便把他們當(dāng)做義父義母看待。26年的春天,一個軍閥帶著手下的兵占領(lǐng)了鎮(zhèn)子,日子不好過,那些當(dāng)兵的就時常上街劫掠百姓,無惡不作。 “那段日子,人心惶惶,并不比圓國的侵略來得好過。我永遠記得那個早上,義母歡歡喜喜送義父出門,因為有個大戶人家預(yù)定了家里的油,能賺到不少錢。義父還說晚上回來給她買胭脂,打扮好了一起去山上看花,這一次一定要看真花。 “哪曾想,中午的時候有鄰居急匆匆地跑來,告訴義母,說……義父……義父被人打死了……” 老鼠精說到這兒忍不住哽咽,盡管過了將近百年,那時的傷痛卻不曾因為時間的消逝而褪去。幾個人一邊感動于陸文音和沈七之間相濡以沫的愛情,更感動于老鼠精知恩圖報的善良和執(zhí)著。 過了好一會兒,老鼠精恢復(fù)平靜,重新說道:“義母當(dāng)時正在準(zhǔn)備午飯,盛粥的碗跌在地上摔得粉碎,guntang的粥全撒在她腳上,但她一點也沒有感覺,風(fēng)一樣的沖出了門。 “我急忙跟過去看,就只看見長街當(dāng)中,義父血淋淋地躺在地上,臉上已經(jīng)被打得不成樣子,人已經(jīng)冷了,義母跪在他旁邊,偏生一滴眼淚也沒掉,只是靜靜地拿帕子給他擦臉,嘴里說:‘晚上我做了玫瑰糕,花是隔壁趙大娘送的,是從她自己地里采的,可新鮮了……’ “旁邊站著幾個兵痞子,對著義母怒目而視,人群里卻有人嚶嚶哭著,是和我們住在同一個巷子里的阿蓮。阿蓮一直對義父有好感,義父自己也知道,以前怕拖累她,一直沒有答應(yīng)她,后來和義母結(jié)婚了,阿蓮也一直對我們家里多有照顧,倒是個很好的姑娘。 “我不知道義母到底知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在人群里聽見有人小聲對剛來的人說,兵痞子們要搶阿蓮回去,被義父撞見,爭吵了幾句,那些人竟然……竟然下死手活活把義父打死了!”老鼠精渾身發(fā)抖,咬牙切齒,似乎當(dāng)年的仇恨還在他體內(nèi)熊熊燃燒。 “這些人太可惡了!”穹微也忍不住為他抱不平。 老鼠精倒是為著這句話漸漸平復(fù)了下來,繼續(xù)說道:“沒多久,警察局的人來了,兵痞子們心虛,想要溜走,卻聽見義母冷冷地說:‘光天化日之下打死老百姓,你們還想走嗎?’ “然而那個時候官官相護,警察局的人怎么敢惹軍隊里的人,那幾個兵痞也是看見警察聽說了事情經(jīng)過,面露難色,就越發(fā)有底氣起來,甚至誣賴我義父,說是他調(diào)戲阿蓮,被他們撞見,雙方發(fā)生口角,義父襲擊了他們,還想搶他們的槍,他們才一時失手的。 “義母站起來,怒指著他們說:‘朗朗乾坤,顛倒黑白,你們也不怕遭報應(yīng)!這么多雙眼睛眼睜睜都看著,紅口白牙的你們也敢這樣誣陷別人!’ “兵痞子們拿著槍威脅義母,指著周圍的人惡狠狠問:‘你們看見什么了?是我們調(diào)戲她還是他調(diào)戲的?’老百姓哪里敢惹他們,一個個閉口不言。義母看向阿蓮,指望她能站出來,可是兵痞子把槍朝她一指,她家里人就拉著她不讓她說話。那一刻,義母有多絕望,我直到現(xiàn)在還能感覺到,她整個人就像是跟著義父去了似的,眼里沒有一點光,連眼淚也流不出了。 “可我義母總還是不甘心,把義父帶回家去,置辦好棺材靈堂,便穿著素服去警察局喊冤。可那些警察收了那些兵的錢,一個個推諉不管事,最后還恐嚇我義母,再鬧事就把她抓起來。我義母又去求阿蓮,甚至給她跪下,可是阿蓮的家人也收了錢,又害怕被報復(fù),死活不愿意出來作證。 “我義母就這樣從春天告到冬天,甚至求了許多以前家里的朋友,都一個個推脫了,有的人甚至拿錢打發(fā)她。我多想自己能幫幫她,可卻只能看著她整夜整夜睡不著,不過一年功夫,三十歲不到人,頭上都能看見白發(fā)了。 “那年冬天下了大雪,義母半夜突然一個人跑去義父的墳前,這么久以前,她甚至很少掉眼淚,一心只想為義父討回公道,可那天晚上,雪下得有多大,她就哭得有多傷心,她撲在墳前,說:‘阿七,你為什么不帶我一起走?我活得好沒意思,可我不能走,我母親還在,我還想多念你幾年。你再給我念首詩啊,再寫寫我的名字……’ 江綃瑯忍不住眼淚,撲在封元懷里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封元輕輕撫摸著她的背脊,安慰著。綠蘿也悄悄掉下淚來,穹微遞過去一塊帕子。 老鼠精哽咽道:“那天晚上她哭了一夜,大雪幾乎將她埋住,可明明是那么白亮亮的世界,為什么人心卻都是那么黑。義母終于還是徹底死了心,第二天清早回去,在窗戶下顫著手,一邊哭,一邊寫下兩句話。我當(dāng)時認(rèn)不得,后來才知道那兩句話是: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br> 老鼠精長嘆了一口氣,又緩緩道:“好在后來的日子里,義母到底還是安安靜靜繼續(xù)過著日子,只是常常一個人讀著以前的詩,故意學(xué)著義父念錯字,自己癡癡地笑,笑著笑著,眼淚卻也跟著出來。沒多久,軍閥又帶著兵撤走了。 “好容易日子消停些,義母的兩個堂兄又?jǐn)x掇著她母親勸義母改嫁,為的不過還是彩禮錢。義母原本是為了奉養(yǎng)母親才那么痛苦地活著,可她的母親卻不理解她,說什么原本義父和那個姑娘就有私情,人已經(jīng)死了好幾年,有什么值得她為他守寡。我義母不答應(yīng),她母親甚至還以絕食相逼。 “可是無論義母如何孝敬母親,在這件事上,她總不肯有一絲退縮。她母親沒辦法,又找來她以前的同學(xué)來勸她。起初她們還好好說話,漸漸的她的同學(xué)卻很不屑,說:‘枉費你還受了西方的教育,怎么還把守節(jié)這種事放在心上?,F(xiàn)在都是提倡愛情婚姻自由,你偏偏要當(dāng)什么貞潔烈女?!?/br> “義母抱著義父曾經(jīng)念過的詩集,說:‘既然愛情婚姻應(yīng)當(dāng)是自由的,那我為什么不能有懷念自己丈夫的自由。我不想當(dāng)什么貞潔烈女,我只想用我的余生好好愛著我的丈夫。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我們的約定,哪怕陰陽相隔呢’。 第194章 團圓 “她的同學(xué)似乎有些惱怒,又很無奈,漸漸地也不大和她來往了。只是家里沒了收入,越來越窮。我想了許多法子要幫忙,有一次去別人家里偷來珍珠,悄悄放在義母枕頭底下,可是義母是曾經(jīng)見過世面的,立刻認(rèn)出來那是假的。只是她不知是我送去的,還只當(dāng)是義父魂魄回來呢,竟然仔細收起來了?!?/br> 老鼠精笑著自己的傻氣,那段時光雖然艱難,可現(xiàn)在想起來,斯人還在世,自己還能為她做些什么,對他來說怕也是最美好的日子。 “后來我便去偷糧食,一點一點攢著,卻沒想到又趕上接連陰雨,屋子漏雨,等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糧食早就霉?fàn)€了。后來,義母好容易在一戶人家找到一份當(dāng)家教的工作。我心里高興,偷偷跟過去瞧瞧,沒想到被人家發(fā)現(xiàn),鬧得家里雞飛狗跳,家主人心情因此不好,扣掉了義母大半的工資。但其實我知道,那家主人吝嗇得很,女主人總擔(dān)心義母和自己丈夫有什么,變著法兒地不待見她。 “沒過多久,義母那兩個堂兄又來逼她改嫁,改嫁的對象是一個早就得了花柳病的人,只是彩禮豐厚,那兩個人竟然就這么惡毒,把義母往火坑里推。有一天義母出門采買東西,竟被他們打暈了塞進轎子里。直接送去了那個人家里。等我知道之后趕過去的時候,義母已經(jīng)……一頭碰死了?!?/br> 老鼠精一拳狠狠打在桌子上,眼底泛著冰冷的殺氣,說:“我只恨,恨自己為什么沒有早點下手解決了那兩個人。當(dāng)天晚上,我就摸進他們家里,把他們活活咬死了?!?/br> 穹微聽得一陣脊背發(fā)寒,可他們卻都無法覺得眼前這個人狠心。那段黑暗歲月里,他們?nèi)绾螔暝笊绾慰赐甘缿B(tài)炎涼,如何一次次被傷害、背叛,這些刻骨銘心的傷痛,怎么可能不叫一個人發(fā)生改變。 “他們把義母隨便扔到了山上,也是在那天,我終于修成人形。”老鼠精苦笑道:“你們說,這是不是老天故意捉弄我,等到我終于能夠守護她的時候,她卻已經(jīng)不在了。我把她和義父合葬,心想至少他們在地下可以團聚,誰知道……” “唉!天地不仁,大抵如斯?!鄙徆伦佑挠膰@了口氣。 老鼠精卻冷笑一聲道:“到底不仁的,是天地,還是人心?” 蓮孤子一愣,扭頭看向江綃瑯,江綃瑯便道:“應(yīng)當(dāng)是人心吧,大約天道對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怎么活只在自己。” 老鼠精沖她點點頭,道:“我雖為義母報了仇,但此后他們家的人還想來霸占這棟房子,因此我便守在這里,無論誰來,都把他們嚇唬出去。漸漸的,也就沒人敢買了,那個時候,自己總還傻傻的期盼著,義父義母他們或許還會回來,我不能叫他們找不著家。 “鎮(zhèn)上的人因為這個,便認(rèn)為是義母的冤魂作祟,于是為她修了那一座節(jié)婦廟。可是,你們不覺得很可笑嗎?她生時,無人給她尊重,無人回應(yīng)她的苦難,死后卻為了自己心中的安寧,給她修廟、塑像。人們尊重她、敬畏她,都不過是出于內(nèi)心的恐懼罷了。義母那樣的人,從來不稀罕這些東西?!?/br> “斯人已逝,你也應(yīng)該早日走出來才是?!鄙徆伦影参克?。 老鼠精沒有回答,反而突然站起來走到蓮孤子面前,直直地跪下去磕了個頭,嚇得蓮孤子趕忙去扶他。 老鼠精沒有起身,而是道:“我沒有這個能耐,但我總想知道我義父的魂魄到底去了哪兒。您既然是天庭神仙,想必能想到法子,還請您設(shè)法打聽一下,無論他是投胎了或去了別處,都請讓我知曉?!?/br> 蓮孤子把他拉起來道:“我也奇怪,按理說鬼差只要查一下簿子就應(yīng)該知道,剛剛那個鬼差卻那么篤定沒有聽說過,這當(dāng)中或許還有隱情。你放心,我會想辦法替你查清楚,也算成全你這一片癡心?!?/br> 老鼠精竟是眼含熱淚,道:“我在這世上活了百多年,見慣了人心冷硬,卻沒想到今日遇見諸位,反而圓了夙愿,可見天道,對我終究不薄,我滿足了?!?/br> “那你知道消息之后,有什么打算嗎?”穹微問道。 老鼠精搖搖頭道:“我沒想過,或者還是在這里守著吧,節(jié)婦廟還在,我總還能時時去看一次。” 蓮孤子點頭道:“隨你吧,我們這就要走了,等得了消息,我便想辦法送過來,你且等一段時間?!?/br> 老鼠精恭恭敬敬送一行人出了門,直待他們走遠了,轉(zhuǎn)身還看見老鼠精在門口深深鞠躬。 江綃瑯悶悶不樂,道:“從我出了龍道山,遇見了這么多的人和事,總沒見到過有團圓的。為什么有情人,都不能好好相守呢?” 蓮孤子未及言語,穹微先道:“師父說過,見證苦難,也是修行?!?/br> 見穹微臉上多了一分往日沒有的淡然,蓮孤子知道這一路的經(jīng)歷對他來說,也是很珍貴的成長,便欣慰道:“正是如此,明白了失去的痛苦,才能好好的珍惜。要知道,這世上從沒有后悔的法子,與其失去之后悔恨內(nèi)疚,不如當(dāng)下好好珍惜才是?!?/br> 說完目光直直盯著封元,封元被看得奇怪,心中隱約覺得蓮孤子瞞著什么事,但他不說,自己必然問不出來,便只是握緊了江綃瑯的手。 穹微突然道:“聽了這么長的一個故事,我們也去節(jié)婦廟里拜一拜吧,雖然她不稀罕,但也是我們一番心意?!?/br> 眾人沒有反對,便又朝著來路往節(jié)婦廟去了。 老鼠精的故事講了很久,此刻朝陽還未升起,只有晨光在地平線下漸漸透出來,青色的天空低低的,像是被悲傷浸染成這樣的顏色。 到了節(jié)婦廟前,眾人卻發(fā)現(xiàn)一個人站在陸文音雕像前面,癡癡地望著。 那身影不像是人類,因為沒有實體,只是一團黑煙化成的人形。 蓮孤子走上前去,道:“鬼差?” 那人轉(zhuǎn)過身來,果然是先前蓮孤子召喚出的鬼差。 “之前你說沒有聽說過沈七這個人,是撒謊吧?”蓮孤子直接問道。 鬼差愣了愣,點點頭。 “那么,沈七到底去了哪兒,他們二人的魂魄為何沒有相聚呢?” 鬼差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沈七死后,他的魂魄在陸文音身邊停留了很久,聽見她說,要沈七等她,等她死后兩人要在黃泉下相會??墒?,陸文音去世那日,沈七去了別處,回來之后才聽到管理這片地方的鬼差說,有一個女子在丈夫的墳塋上等了七七四十九日,最終魂飛魄散?!?/br> 鬼差的聲音低沉清冷,蓮孤子心里卻陡然一緊,問:“那沈七去了何處?” 鬼差嘆了口氣,道:“彼時別的地方有很多人死于非命,他奉命去別處,收魂?!?/br> 眾人一驚,穹微也明白了,道:“難道……” “是啊?!惫聿羁嘈σ宦?,眼中滑落一行清淚,道:“沈七為了能夠在地府停留,等待來日相會,選擇了成為一名鬼差。” 霎時間,節(jié)婦廟里陷入一片寂靜,鬼差的那滴眼淚很快消失在那團黑色的煙霧之中,卻像是滴進了每個人的心里。 他們不約而同扭頭,凝望著廟中央那身塑像,陽光終于灑了進來,一片金紅色的燦爛之中,眾人像是驀然看見那天,石橋上微雨中,那個撐著油紙傘緩緩走來的人,沖柳樹下的人微笑。 那一笑,燦若朝霞。 等眾人回過神來,再看鬼差時,他已不知何時消散在晨曦之中。 生不能相守,死不能相見,唯一剩下的,大概便是在愛人的雕像面前,凝望永恒。 走出節(jié)婦廟,五個人不免為陸文音和沈七的故事悲戚,耳邊忽然聽到一陣吵鬧。只見遠處刺眼的陽光里,走過兩個人。 女孩兒似乎很不滿地抱怨:“你看看,我就說你走錯了嘛!這不是鎮(zhèn)子是什么?” 男孩兒很好脾氣地哄她:“果然還是媳婦兒聰明!” 綠蘿猛地捂住了嘴,眼淚在陽光里閃著光,嗚嗚咽咽只聽見她喊出兩個字:“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