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病房的門，一陣微風恰好從大開的窗戶吹了進來，帶著初夏獨有的樹木泥土的清香，顧言真后背的熱汗一瞬間仿佛揮發(fā)了，渾身說不出的清爽暢快。

    窗外陽光明亮刺眼，葉夫人倚靠在病床上，低頭翻看著什么，沒有留意他們的動靜，神情認真而專注。

    即使是穿著病服，葉夫人依舊維持著往日的正常作息。她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臉上妝容淡雅精致，指甲打磨的圓潤水亮。就連床邊也被她叫人特意擺了個花瓶，插著她最喜歡的波斯菊。

    而她就這么從從容容坐著，窗外則是一大棵葉繁茂片郁郁蔥蔥的梧桐樹，如果忽略她身上穿著的病服，頗有種歲月靜好的意味。

    進入病房后，顧言真忍不住放慢呼吸，怕驚擾到本該需要靜養(yǎng)的人，輕輕回身把門關(guān)上，一點動靜都沒有。

    但即便他們那么小心，葉夫人還是察覺到了。她抬起頭，見到他們后微微一笑，柔聲問：“回來啦？”

    謝寒應(yīng)了一聲，走過去在床邊坐下，還沒開口說話，眼角余光瞄到葉夫人放在手邊的是一個相冊，就是她剛才看得入神的那本。

    注意到他的目光，葉夫人隨即笑道：“人老了，好像就會比較容易緬懷過去?！?/br>
    “我昨天叫小李把我床頭柜子里的幾本相冊拿來，我現(xiàn)在正紅空閑，沒事翻翻也是好的?！?/br>
    說完，不等謝寒再問，她很是期待的看向謝寒：“要不要陪我一起看看？”

    謝寒哪有不答應(yīng)的，搬了椅子過來，和葉夫人坐在一起，陪她繼續(xù)看那些老相冊。顧言真沒有打擾他們，自己在另一邊的沙發(fā)上坐下，打開筆記本開始工作。

    他已經(jīng)把電腦搬了進來，這樣可以保證不耽誤工作的同時還能陪伴謝寒，一舉兩得。

    老相冊里有許許多多的照片，大部分都是葉夫人年輕時的單人照。那個年代的照相技術(shù)不發(fā)達，普通人家一年也未必舍得拍一張照片，而即便葉夫人出身好，條件比大部分人優(yōu)越，留下的照片也早已泛黃陳舊，更早些還是黑白的。

    葉夫人少女時期就已經(jīng)初見來日的風范，穿著打扮都是最時髦的，就算是和一群女孩合照，她那高挑的身材也令她獨樹一幟。

    隨著相紙一頁頁翻過，葉夫人忽然動作靜止，目光停留在左下角一個不起眼角落。她的手隔著透明的薄膜輕輕撫摸著相片中的女孩，嘴角的笑也帶著點傷感。

    謝寒被她的動作吸引，跟著看了過去。照片里的女孩很漂亮，頭發(fā)又黑又長，皮膚雪白柔軟，眼睛里像是含了一汪泉水，楚楚動人。

    她穿著紅一襲紅色長裙，拿著個小水壺正在澆花，也許是起身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人在排她，臉上露出一絲不自然的笑。

    有些意外，有些膽怯，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羞澀。

    謝寒肯定沒有見過這個女孩，可是卻又覺得好像在哪見過。

    “你應(yīng)該認識她，對嗎？”葉夫人說話間，不經(jīng)意的瞥過謝寒的臉，像是在仔細觀察他的反應(yīng)。

    謝寒下意識想搖頭，他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見過她，可是話到了嘴邊忽然頓住了。

    他注意到，女孩背后的花園就是他們家的院子里的。因為葉夫人喜歡花，所以家里花園特意請人種了許許多多名貴的花卉，一年四季都有開不完的顏色。

    也正因此，那些波斯菊才成為謝寒心頭多年來的疑問。和那些富貴稀有的名株相比，波斯菊這種路邊可見的平凡花種實在太普通了，它到底哪里值得葉夫人鐘愛？

    而這時，他也終于明白為什么會覺得照片里的女孩眼熟。

    因為，她和自己長得八分像。

    如果她是活生生的站在面前，謝寒如果穿上女裝，就像是在照鏡子。

    “你真的很像她?！比~夫人輕聲一嘆，“都那么漂亮，又都很……特別。”

    她的話讓謝寒臉色一白。

    也許很小很小的時候，謝寒對未曾見面一面的“mama”有過好奇，會偷偷背著人在畫紙上悄悄畫著自己想象中的她，也幻想過如果她活著，會不會把他從那個冷冰冰的家里帶走。

    可是隨著年紀增長，他慢慢懂得自己的mama是為人不齒的存在，于是那點本就不多的關(guān)于母愛的渴望，很快就化作了對她的怨恨。

    謝寒從沒想過，他會是在這樣的場合下見到她。盡管這是他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見面，可是他一點都不期待。

    “誰要看她！”謝寒沉著臉咬牙憤恨的說，“我不想看到她！”

    葉夫人握住他的手，安撫一般拍了拍：“你別急著生氣?！?/br>
    “我沒有生氣?！敝x寒冷冷盯著照片里的女孩，像是看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看似平靜，卻又口出惡言：

    “一個自甘下|賤的女人，我沒必要在意?！?/br>
    葉夫人雙手一抖，不可置信瞪大眼睛。她鮮少有這樣情緒起伏劇烈的時候，在聽到謝寒對她的惡言后沒能忍住。

    她沒有想到，謝寒會對自己的生母抱有如此深的恨意。

    “你不能那樣說她?！比~夫人試圖好好跟他講明白，“她……”

    謝寒顧忌著葉夫人生病，不敢在她面前表現(xiàn)得太激動，否則他恨不得把那女人的照片抽出來當場撕得粉碎。

    “她最不該做的事，就是生下我?！敝x寒滿臉漠然，“我不管她是不是有什么苦衷，都改不了她做了最讓人惡心的事。”

    葉夫人錯愕的看著他。她本來想著，也是時候和他聊聊有關(guān)于他生母的事了，以為結(jié)了婚后變得越來越柔軟可愛的小兒子會不那么尖銳，他們終于能坐下來談?wù)勔郧暗氖隆?/br>
    可是沒想到卻引來了他如此劇烈的反感，話題到此戛然而止。

    第八十一章

    八十一

    顧言真帶著耳機也注意到他們之間氣氛的僵硬, 他低聲對那邊的人交代了一下事項，然后掛斷電話，關(guān)掉電腦走了過來。

    “怎么了？”

    謝寒默默搖頭, 而葉夫人始終看著他, 卻也知道眼下不是談話的好時機, 只能拉過謝寒的手，低聲道：“小寒，我希望你能聽我爸她的事說完。”

    “畢竟, 她是你mama。”

    顧言真露出驚訝的表情。

    謝寒深吸一口氣，勉強對葉夫人擠出一個笑, “等您身體好了咱們再談她, 好嗎？”

    葉夫人將視線轉(zhuǎn)移到顧言真身上, 輕聲點頭：“也好?！?/br>
    此時一個電話打破了此刻凝重的氛圍，謝寒拿出手機看了一眼, 是時宴。

    “你去吧，我陪著伯母?！鳖櫻哉娉兄Z道，“這些天他都是一個人在忙，也不容易?！?/br>
    謝寒剛好也想出去透透氣，于是拿著手機走出病房, 去走廊外接電話。

    確認他走出去后，顧言真才放心的坐回去，問：“剛才怎么了？”

    他好像聽到了小寒mama的事。

    “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葉夫人撫摸著手中的相冊，忽然沒頭沒腦的嘀咕了一句，“我總以為他還小，怕他受到傷害, 想把他保護的好一點?！?/br>
    “沒想到，他對花兒的成見那么大?！?/br>
    顧言真下意識問：“花兒是誰？”

    不過下一秒他就意識到了：“是……小寒的mama？”

    葉夫人默認了。

    顧言真一時也有些為難。他知道謝寒就算嘴上從來不提, 心里對生母是抵觸厭憎的。

    他對謝寒倒是沒什么意見，插足他人婚姻的確不道德，可那畢竟是他們自己的事，顧言真不贊同，卻也不會過多苛責。而且要是沒有她，世上也不會有謝寒。

    “我不是非要把這件事拿出來傷他的心?！比~夫人緩緩解釋，“可是我時間不多了。我擔，要是我哪天死了，就再也沒機會了?！?/br>
    顧言真心頭一跳，“會好起來的，您別亂想?！?/br>
    “沒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的身體。”葉夫人苦笑，“你也不用安慰我?！?/br>
    說著她主動拉過顧言真的手緊緊握住，眼底寫滿了滄桑疲憊：“小真，我真慶幸，是你遇到了他。”

    “當初小寒與我賭氣，以為我給他相親是為了趕他走，跑出去把你帶回來的那天，我真害怕?！彼呎f邊嘆氣，“但是在看到你之后，我就松了口氣?！?/br>
    “你是什么樣的孩子，我心中最有數(shù)。把他交給你，我也很放心?！?/br>
    她說的懇切，顧言真不住點頭：“您放心，我會好好待他的。”

    “我知道他的生母患有遺傳性精神疾病，但是沒關(guān)系，我不會放棄的。”

    他的話讓葉夫人愣住了：“遺傳性精神疾??？你聽誰說的？”

    顧言真回道：“起初是南月告訴我，后來我親自去翻了當年的病例，親眼所見?！?/br>
    葉夫人仔細想了片刻，而后冷笑了一聲：“李宏杰……”

    “花兒她根本沒有什么精神病，雖然產(chǎn)后抑郁很嚴重，可她沒有傷害任何人！”

    顧言真也愣住了：“可是，我親眼看到的病例?！?/br>
    “那是李宏杰找人偽造的?！比~夫人提到死去的丈夫，口氣帶著刻薄的嘲諷，看不出對他有半點愛意：“他貪生怕死，又甩不脫自己惹出來的麻煩，干脆買通醫(yī)院，弄了一張精神病診斷單，想把她送進精神病院關(guān)起來?！?/br>
    “那晚花兒確實拿刀要殺他，但她始終還是膽子小，最后還是沒殺成?！?/br>
    顧言真沒料到事情真相竟然是這樣的，他心臟砰砰直跳，眼藏不住的激動：“所以、所以小寒也是健康的！他沒有什么精神分裂！？”

    葉夫人無比肯定：“小寒生下來一個月就在我身邊長大，有沒有病難道我不知道？”

    “他們母子性格都有些極端，容易情緒過激，可是精神沒有一點問題！”

    得到葉夫人直截了當?shù)幕卮?，顧言真一顆心徹底落地。雖然時機不對，不該在葉夫人病重之時表露出來，可是他真的太高興了。

    原本已經(jīng)做好了后半生要時刻警惕謝寒的精神狀況，甚至連每年檢查的腦科醫(yī)院都預(yù)定好了，結(jié)果到頭來根本用不上。

    但愿永遠都別用上！

    葉夫人打量著他，也明白了：“所以你們兩個傻孩子就這么自己扛著？”

    “為什么都不來問問我？”

    顧言真難得在長輩面前露怯，不好意思的回道：“那時太震驚了，沒想到要來您這里求證?！?/br>
    而且當時謝寒也是默認的，他還以為也是葉夫人告訴他的，原來搞了半天居然是烏龍。

    他見葉夫人很失落的表情，想了想又說：“他mama的事，一時半會估計也聽不進去。等我再勸勸他，您別擔心?！?/br>
    葉夫人嘆了口氣，“也好。”

    “他與我不大親近，但如果你去說的話，可能他會愿意聽?！?/br>
    顧言真連忙安慰：“不是這樣的，他心里其實很在意您?！?/br>
    “我知道?！比~夫人抱著相冊看向窗外，“可他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說，我做的還不夠好?！?/br>
    她實在是太忙太忙了，一年中大半時間都在國外處理事情，即使回來也住不了幾天，漸漸地竟沒注意到，小時候躲在樓梯后面偷偷用渴望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小小孩童，不知什么時候不再看她了。

    等她反應(yīng)過來，想要彌補過去的虧欠，卻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隔了一層有一層看不清的障礙，她好像永遠也靠近不了他。

    “要是我再仔細一點就好了?！彼吐曕哉Z，滿是對自己的責備和不滿，摻雜著許多后悔。

    顧言真卻說：“這不是您的錯。當然，也不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