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親生母子，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也不是時時刻刻都沒有任何嫌隙。生養(yǎng)一趟，本來就是父母守在原地?zé)o奈的看著孩子漸漸遠(yuǎn)離，因為這是人類生長的規(guī)律。

    更遑論葉夫人還只是養(yǎng)母，她已經(jīng)盡到自己的義務(wù)了。

    “我累了，休息一會兒?！比~夫人把相冊放回柜子，像是又開始不舒服。

    顧言真眼疾手快扶她躺下，又將被子拉好蓋上，走到窗前把大開的窗戶關(guān)小，拉上床簾，輕聲道：“您睡會，我先出去?！?/br>
    不等他話說完，葉夫人已經(jīng)閉上眼熟睡過去。腦中的那顆腫瘤時刻壓迫著她的神經(jīng)，總讓她一陣一陣的感到疲憊，昨天開始還伴隨著嘔吐暈眩的癥狀，看來是不大好了。

    顧言真走出病房帶上門，剛好謝寒也掛了電話，轉(zhuǎn)身見他出來，探頭看了一眼房內(nèi)，小聲問：“她睡了嗎？”

    “嗯?！鳖櫻哉纥c頭。

    謝寒擔(dān)憂的說：“早上清醒到現(xiàn)在不到五個小時就又撐不住了，這該怎么辦？”

    顧言真也不知道，兩人在走廊的長椅上并肩坐了一會兒，順便把葉夫人剛才說的事告訴謝寒。

    謝寒聽完，也是沉默了很久很久。

    “……沒有??？”

    他茫然伸手，翻來覆去的查看，不知是高興還是難過。一直以來，他也是真的以為自己會遺傳母親的疾病，為此還擔(dān)心了很久，怕顧言真知道嫌棄，又怕自己哪天控制不住會傷害到他。

    可是誰知道，最后竟然是假的？

    “這是好事。”顧言真握住他的手，“只要你健康，我就開心。”

    謝寒鼻子有些酸，輕輕“嗯”了一聲：“我不用害怕自己什么時候忽然發(fā)瘋，把你弄傷了?！?/br>
    他不敢說，前陣子有一天晚上做夢。夢到清晨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兩手是血，而顧言真了無生機(jī)的躺在他枕邊，胸口插著一把刀。

    因為聽說他的mama就曾半夜發(fā)瘋殺李宏杰，謝寒便總恍惚以為，自己或許也會這樣對待顧言真。

    就像顧言真所說，他是健康的，所以再不用擔(dān)心會失控。

    顧言真打量著他的表情，斟酌片刻，意有所指的說：“你看，很多事如果我們不去求證，就永遠(yuǎn)沒有得知真相的機(jī)會?！?/br>
    “就像這今天，如果不是葉夫人親口所說，我們會一輩子都蒙在鼓里，平白無故過得膽戰(zhàn)心驚。”

    謝寒默默地聽著。

    顧言真接著又說：“所以我想說……也許你對你mama有恨，恨她做錯了事，又恨她把你生下來又拋棄?！?/br>
    “但是她畢竟帶你來到這個世界，很多事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樣，她也沒那么不堪?！?/br>
    謝寒低聲道：“就算有苦衷，我也不想聽?！?/br>
    “不想聽也沒關(guān)系?！鳖櫻哉纥c頭附和，“只要是你想要做的事，我都愿意陪著?！?/br>
    “我只是不想你將來后悔。”他說：“十二歲那年我才知道自己只是哥哥的□□庫，那時我的世界都快塌了，痛不欲生。”

    “可是比起什么都不懂渾渾噩噩長大，我寧愿崩潰那一次?！?/br>
    “有時候真相沒那么重要，可人只有在知道全部事實后再做選擇，才不會在未來的某天不停后悔?！?/br>
    “你mama做錯了事，不代表她一無是處，也不代表她不愛你。”

    “你難道不想知道，有關(guān)于你和她之間完整的故事嗎？”

    顧言真循循善誘，謝寒緊咬雙唇，垂下眼睫。

    第八十二章

    八十二

    顧言真說的話, 謝寒都在好好地聽，這次也不例外。

    第二天葉夫人把他們又都喊了過去，宣布了自己決定手術(shù)的打算, 果然遭到了李予之的再次拒絕。

    “你什么時候才能學(xué)會沉穩(wěn)？”葉夫人皺眉看他, 很是不滿意的樣子：“看看小寒, 人家都比你淡定?！?/br>
    李予之氣得頭頂冒煙，“這是淡定的事嗎！？萬一你、萬一……”

    他說著眼眶又紅了，三十歲的大男人現(xiàn)在成天在自己mama面前哭, 他自己也覺得丟臉，又毫無辦法。

    無論多大年紀(jì), 在最愛的mama面前, 永遠(yuǎn)還是那個需要保護(hù)安慰的孩子。即使李予之已到而立之年, 也不例外。

    葉夫人不忍苛責(zé)太多，只說：“這是我的身體, 我有權(quán)利做決定?！?/br>
    她的想法和謝寒差不多，與其帶著病痛茍活人間三兩年，最后丑陋的死去，倒不如放手博一把。

    成功了，她還能繼續(xù)享受人間繁華；輸了沒關(guān)系, 至少死得安詳，并不痛苦。

    “我并不是一時沖動，是深思熟慮過的?！彼f。

    實際上，早在幾個月前被診斷出最終結(jié)果的時候，葉夫人就已經(jīng)想好了，她是一定會接受手術(shù)的。

    來得坦蕩, 去的瀟灑，這才是符合她人生理念的選擇。只不過, 在那之前，她要先把所有沒完成的事做完，才能安心走進(jìn)手術(shù)室。

    李予之此刻才恍然大悟：“所以你忽然催著我和寒寒結(jié)婚，就是因為這個？”

    葉夫人輕聲嘆息，沒有回答。

    她當(dāng)然知道父母催婚對兒女的壓力有多大，以前她總看網(wǎng)上相關(guān)話題，還自認(rèn)開明，從不逼迫孩子做任何他們不喜歡的事。因此大兒子浪浪蕩蕩三十歲，身邊連個女朋友都沒影。

    她總以為緣分到了自然水到渠成，越是豪門的孩子往往越身不由己，她就是其中一個不幸的例子，所以不希望自己的兩個兒子也走上和她一樣的路。

    她總以為時間還很多，可以慢慢等著孩子們長大，卻沒料到世事無常，晴天霹靂過后，留給她的時間少得可憐。而在有限的時間里，她還有很多很多來不及去做的事。

    予之還沒有結(jié)婚，她也還沒親眼看到孫子孫女出生，沒能聽到小寶寶們叫一聲“奶奶”，沒時間把肩上的擔(dān)子一點點移到兒子手里，然后安然退休享受晚年生活。

    當(dāng)然最讓她焦心的還是小兒子。如果說大兒子內(nèi)心深處還是沒長大的少年，那小兒子更像一匹拴不住繩子的野馬，一刻看不到就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

    葉夫人每每想到他心里就著急，有李予之在，小兒子一生榮華富貴不用擔(dān)心，可他的婚姻同樣令人頭疼。她想不出什么樣的女孩能看得住心思莫測陰晴不定的小兒子，于是就想趁著自己還能自由行動，幫忙相看把關(guān)，最好找個情緒穩(wěn)定內(nèi)斂貼心的女孩，兩人正好互補(bǔ)。

    沒想到陰差陽錯，讓謝寒會錯了意，直接叛逆的把顧言真帶回了家。

    幸好結(jié)局是好的，葉夫人一塊心病去掉了。

    謝寒看懂了她眼里的深意，默默低頭，也跟著悄悄紅了眼睛。

    全場沒有人說話，唯一反對的李予之在聽完葉夫人的陳叔后，也沒法再說什么。他太了解母親的脾氣，從來說一不二，誰也改變不了她做的決定。

    “這件事就這么定了?！比~夫人在這種時候也還是那么從容，有條不紊的安排起接下來的事項，就像自己根本不是要做什么風(fēng)險極大的手術(shù)，而是短暫離開去旅游。

    和醫(yī)生討論后，手術(shù)定在了下周三，因為從國外請來的最頂尖的專家只有那天能到，算算日子，還有五天。

    這五天，誰也不在葉夫人面前說一句喪氣話，連謝寒都裝得開開心心，又變回了以前那個黏人愛作妖的德性。只有顧言真懂，自從葉夫人宣布決定手術(shù)，他一天都沒有睡過完整覺。

    當(dāng)然葉夫人生病的事瞞不過所有人，還是有媒體探知到了這件事，不停有人試圖通過各種手段拿到一手消息，也有合作商和親友想來探視，但都被葉夫人婉拒了。

    其中也包括程婉欣。她自己才從重癥監(jiān)護(hù)室出來，從別人口中得知葉夫人的事，著急的給顧言真打電話，確認(rèn)后哭著要來看望，同樣被擋了回去。

    對葉夫人來說，任何遲來的深情都猶如賤草，尤其是這種時刻，她更不想見到昔日令她心灰意冷的舊友，徒增傷感。

    顧言真于是以讓她好好養(yǎng)病為由，叫程婉欣專心養(yǎng)病，有消息了會第一時間告知，然后就再沒接過她的電話。

    眼看手術(shù)的日子一天天接近，李予之身上開始出現(xiàn)各種癥狀。惡心干嘔，氣短胸悶，間歇性手抖，有一次甚至開會到一半暈厥。

    葉夫人還有心思跟他開玩笑，“不知道的還以為生病的人是你呢，這心理素質(zhì)真差?！?/br>
    謝寒忙著給李予之倒水緩解嘔吐后的不適，而李予之則無力的靠在沙發(fā)上，連生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

    他太緊張害怕，吃不下睡不著，情緒崩得太緊，才會出現(xiàn)那么多的身體反應(yīng)，壓力巨大。

    要是以往，顧言真多少也要逮著機(jī)會嘲諷死對頭一番，不過眼下他很明白他的心情，放下成見，重重的拍著他的肩膀，希望能給他一點安慰。

    不管他們怎么想，手術(shù)的日子還是來了。

    周二當(dāng)然，葉夫人晚上六點只吃了一小碗米粥，之后就不再進(jìn)食，為第二天的手術(shù)做準(zhǔn)備。

    很快有人再次敲門，謝寒特意請了專業(yè)的理發(fā)師過來給葉夫人剃頭。因為是開顱手術(shù)，頭上一根頭發(fā)也不能留，其實樓下隨便找個剃頭匠就能勝任。可謝寒知道葉夫人愛美，因此就算是剃光頭也要給她找技術(shù)最好的托尼。

    專業(yè)的托尼老師不僅年輕長得帥，嘴巴還甜，一口一個“美女jiejie”把葉夫人哄得高興。他手上動作飛快，很快地上落了滿地頭發(fā)，葉夫人頭頂一陣清涼。

    "jiejie就算是光頭也很漂亮。"托尼溫柔的笑著，安慰道：“以后會慢慢長回來的?！?/br>
    葉夫人抿唇直笑，顯然很是受用，心情很不錯。

    臨走的時候，托尼還真誠祝福道：“提前祝美女jiejie手術(shù)完滿成功！”

    葉夫人滿含笑意和他揮手再見：“借你吉言?！?/br>
    等人走后，葉夫人從床頭柜掏出鏡子左看右看，小心摸著自己光溜溜的腦袋，很是新奇：“沒想到還真挺好看。”

    話是這么說，但任誰都知道這只不過是安慰自己的話。葉夫人那么注重保養(yǎng)的人，以前可是連頭發(fā)都有專門的人打理著，滿頭烏發(fā)養(yǎng)得水亮光滑，就這么全部推掉了，心里怎么不疼？

    謝寒淡定的說：“我已經(jīng)定制好了假發(fā)，等你出院就能用上，一天一個造型不重樣?！?/br>
    聽他說起這個，葉夫人來了興致，湊過去問：“給我看看？”

    說到假發(fā)，那也算是謝寒的強(qiáng)項。他大學(xué)幾年被社長拉著到處出角色，對假發(fā)的制作保養(yǎng)頗有心得。在葉夫人決定做手術(shù)當(dāng)天，他就聯(lián)系了他們社長，在她的推薦下找了幾個專門訂做假發(fā)的手工大佬，下單加急趕制了好幾款，很快就能到貨。

    他的眼光也很好，選的幾款果然都很適合葉夫人的臉型，不管是卷發(fā)還是黑長直，她都能駕馭。

    葉夫人溫柔的注視著給他一一講解假發(fā)制作保養(yǎng)事項的謝寒，忍不住感嘆道：“小寒是真的長大了?！?/br>
    謝寒臉上一紅，不自在的動了動身體：“我本來就不小?！?/br>
    “看看你哥那沒出息的樣?！比~夫人說罷又看向大兒子，可憐李予之這會兒都快吸上氧了，捂著胸口喊疼。

    謝寒慢吞吞的把手機(jī)收起，像是不經(jīng)意的忽然說道：“等你從手術(shù)室出來，把她的事講給我聽吧?！?/br>
    葉夫人起初沒回過神，下意識反問：“誰？”

    “就……那個誰?！敝x寒不情不愿的重復(fù)，“那個生了我的女人?！?/br>
    “你不是說要講給我聽嗎？”

    葉夫人臉上rou眼可見的露出開心的笑容，連連點頭：“好，好?！?/br>
    謝寒還是不習(xí)慣與葉夫人那么親密對話，他不禁別扭的轉(zhuǎn)過頭，想起了什么，又固執(zhí)地轉(zhuǎn)回來。

    謝寒知道，無論是假發(fā)，還是有關(guān)于謝二花的事，這些都是建立在“手術(shù)完全成功”的前提之上，滿含了他想說又不敢說的期望。

    他不敢想如果手術(shù)失敗，他重金訂購的假發(fā)，以及有關(guān)于生母的所有事情，都將隨著葉夫人的離去而永遠(yuǎn)沉寂，再沒有機(jī)會得見天日，可他還是要這么做。

    他固執(zhí)的堅信，葉夫人一定會完完整整的出來，沒有其他可能。

    第二天天明，到了約定好的手術(shù)時間，有幾個護(hù)士來將葉夫人推走。

    臨行前，謝寒輕輕握住葉夫人藏在被子里的手，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