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秀道：“我們活著，阿爹卻去了。許多人家，都是這樣吧——”

    王宵獵點了點頭。舉起碗來，道：“我們飲酒。今日燒了幾樣菜，jiejie都嘗一嘗?！?/br>
    飲了酒，放下酒碗，兩人一起拿起筷子挾菜。

    今天是大節(jié)，桌上一共是八菜一湯。一個扣rou，一個白斬雞，一個燒鴨，還有一條紅燒魚。另有四個素菜，韭菜雞蛋、素炒藕片、香干芹菜、炒豆芽。湯則是一個蛋花湯。

    因為是姐弟兩人，并沒有分食。八菜一湯一起放在桌子上，一人一雙筷子，想吃什么挾什么。

    每樣吃了一點，王青秀道：“你從哪里學(xué)來這樣好手藝，這幾樣菜，都是以前沒有嘗過的味道。香的夠香，甜的清甜，今日只是好口福?！?/br>
    王宵獵道：“那你說，若我不做知州，去開個酒樓，會不會好生意？”

    王青秀笑道：“當然好生意！為了這味道，只要有錢，我定會日日光顧?！?/br>
    說完，兩人一起笑了起來。

    月亮升得高了，許多星星隱了去，天空變得光潔無比。

    王青秀放下筷子，看著天空，輕聲道：“小的時候每個這個時候都乞巧。那時擺著小桌子，桌上放著供品，向月亮乞愿，自己長大了可以心靈手巧。做得一手好女紅，能繡出最好的花鳥?，F(xiàn)在大了，卻再沒那個心思了。有時候想想，小孩的心思還是有意思的很?！?/br>
    “是啊，小孩的心思最有趣。對這個世界，他們知道的不多。知道的不多，愿望才單純。等到長大了，看了這世界的樣子，許多心思也就變了。”

    王宵獵說著，眼睛有些模糊。

    王青秀轉(zhuǎn)過身，看著王宵獵，認真地問道：“那現(xiàn)在，你的心愿是什么？”

    “是什么呢？”王宵獵隨手接住一朵飄下來的梧桐花，拿在手里，有淡淡的清甜?！捌鋵嵨蚁肓撕芫谩Ｔ改苴s走金兵，天下太平。愿國泰民安，百姓安樂。愿我自己能活得快快樂樂，沒有煩惱。這些都沒有錯，但總覺得不夠，不是我的樣子。”

    王青秀有些奇怪：“那你的樣子，心愿是什么？”

    “這個世界，我曾經(jīng)來過！”

    “什么？”王青秀聽了，不由笑出來。弟弟的這個心愿，著實是太奇怪了。

    看著天上的月亮，王宵獵想了想，道：“回到汝州，我做了許多事。做這些事，有人得了好處，時時夸我。有人不如意，還會罵我。朝廷里做官，有人夸，有人罵，都是平常的事?！?/br>
    王青秀點頭：“阿爹做官的時候，也如此說。”

    王宵獵笑了笑。父親是個好官，到了國家危亡的時候，還散盡家財，起兵勤王，甚至獻出生命?？蛇@個世界，值得嗎？

    值得。趙家皇室或許不值得，但這個天下值得。

    王宵獵接著道：“可我做的大多數(shù)事，別人只是覺得迷惑。最親近的如王忠，不讓他到我們家來侍奉，每月發(fā)俸錢，他不知道為什么這樣。如官衙里，不讓手下將領(lǐng)官員做生意，只能領(lǐng)俸祿。他們高興俸祿高了，心里卻不明白。比如建新的村子，百姓能夠有地種，有糧吃，但他們卻不明白為什么土地不許他們私自買賣。便出官府做許多生意，所有人都不明白，為什么跟以前的官辦不一樣。”

    說到這里，王宵獵笑著微微搖了搖頭。

    “大家都不明白，看著我就像個怪人一樣。有什么辦法？不這樣做，就不能在短時間內(nèi)，建立一支強軍，跟金軍對抗。沒有多少時間，只能這樣用最快速的辦法來做。我也想跟手下如兄弟，沒事的時候一起飲酒吃rou。跟百姓如鄉(xiāng)鄰，能夠時時問候?？晌易龅氖虑榇蠹也幻靼祝妥霾坏??！?/br>
    王青秀道：“只要是對大家好，一時不明白也沒什么。再者說，你做事情也不必著急，總是要慢慢來的。只要是火候到了，大家總能夠明白?！?/br>
    “我如果死了呢？今天我們吃完了這一餐，便就死了?；蛘呙魈煲辉纾僖财鸩粊砹恕?/br>
    “你如何說這樣的話！今夜中秋，不要說不吉利的！”

    看王青秀有些急了，王宵獵點了點頭，沒有再說。

    過了許久，王宵獵才道：“榮華富貴終究成空，人生一場大夢。佛家說這是悟，悟空，悟本性。悟了又如何？這天下百姓，依然受著無盡苦難。好男兒到世上一場，不求聲名，不求富貴，求的是世上的百姓安居樂業(yè)！怎么讓他們安居樂業(yè)？我只能用我知道的，用最快的辦法，做出最多的事來。如果將來有人來看到這個世界，他們知道，我曾經(jīng)來過！”

    到底該怎么救這個世界？王宵獵只是模模糊糊。覺得自己知道，卻又說不明白。僅僅是把金軍擊退辦法有很多，但卻不夠。明朝趕走了蒙古，卻亡于滿清，歷史不能夠簡單重復(fù)。

    自己要怎么做？王宵獵不能，最少現(xiàn)在不能，說得明明白白。但卻知道一點，自己做的，必然帶著前世的印跡，還帶著自己的印跡，不是其他人能夠做出來的。

    只有這樣的人生，才能夠說，即使不知道王宵獵的前世是什么，卻能很清楚地知道：這個世界，王宵獵來過。

    第83章 宋二哥

    第二天一早，王宵獵起來洗漱罷了，站在自己院子里，看著東邊的一輪朝陽。

    小院很整潔，只是人口不多，許多房子都封起來了。王宵獵的房前種了一棵梧桐樹，墻邊空地栽著花木。中間一個涼亭，涼亭中放了一個石桌，旁邊圍著四個石凳。

    王青秀沒有事干，在家中除了讀些閑書，便就收拾這個小院子?；ɑú莶?，似個花園。

    看了一會，王宵獵道：“院子里景色雖好，只是太過幽靜，少了熱鬧。過些日子，買些貓狗回來養(yǎng)著。再養(yǎng)上幾只鸚鵡，就不這么冷清了。”

    王青秀正從屋里來，道：“我是個安靜的性子，多了那些，只怕心煩?！?/br>
    王宵獵道：“養(yǎng)了就不會心煩了。人經(jīng)常會這樣，事情沒有做之前，這也麻煩，那也麻煩。等到真正做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得不得了?！?/br>
    這叫做真香定律，后世的人總結(jié)，千年前的人同樣適用。

    吃過了早飯，王青秀道：“最近些日子，趙洛鎮(zhèn)那里的集市改成了每月一、六。今日十六，鎮(zhèn)里格外熱鬧，我們?nèi)ス涔淙绾?？?/br>
    王宵獵道：“以前的鎮(zhèn)里及各處草市，市集日期不定，也沒有規(guī)律，甚是不便。前些日子，我命各縣把下面的鄉(xiāng)、鎮(zhèn)統(tǒng)計一下。五日一集，各鄉(xiāng)鎮(zhèn)輪流?！?/br>
    “原來是你吩咐做的，倒是方便得很?！蓖跚嘈阏f著，看著王宵獵。

    王宵獵想了想，道：“如此也好。想起小時候jiejie背著我，跟著阿爹到草市去，極是歡樂。既然今日在家，那便一起去看一看?！?/br>
    說完，回到自己的房里換了便服。又吩咐士卒，挑六七個伶俐的，換了便服跟著自己。想了想又吩咐人去叫王忠，與自己姐弟一起去。

    村子離著趙洛鎮(zhèn)不遠。幾人步行，不到半個時辰就到了集上。

    看著人群涌動，王宵獵道：“此處是大鎮(zhèn)，日常里就商鋪眾多。沒想到集市的日子，還能夠如此熱鬧。原來以為，只有那些偏遠的地方才如此?！?/br>
    王忠道：“每到集市，附近許多里的商家都來做生意。鎮(zhèn)上的商戶也在集市上擺個攤子賣貨，自然熱鬧。而且到了這日子，周邊村里的百姓，都呼朋引伴來，格外熱鬧?！?/br>
    幾人一邊說著話，一邊進了集市里面。

    這些集市，是王宵獵照著自己印象里的樣子組織起來的。每個鄉(xiāng)鎮(zhèn)都在外面找一塊空地，單獨劃出來，作為專門的集市。除了一些大的固定攤位，農(nóng)民來賣自家的貨物不收稅。

    很短時間，這些集市就熱鬧起來。賣各種貨物的，應(yīng)有盡有。

    走進了集市，見路邊一個一個小攤，什么都有。這是附近的村民，凡是覺得能賣錢的貨物，都拿到這里來賣。他們沒有稱，都是分作一小堆一小堆，或者一把一把。堆多少錢，一把多少錢。當然，還有這個時代的特色，撲買。其實就是變相的賭博。一條魚算多少錢，一堆菜算多少錢，客人來賭一把。贏了不用花錢把貨物拿走，輸了就交錢，但不能拿貨物。

    王宵獵有心把這習(xí)慣禁絕掉，只是時間還不急而已。

    賣貨物不用稱，而是分堆來賣，主要的原因倒不是沒有稱，而是不識數(shù)。鄉(xiāng)下人家，一個村子里讀書識字的人有一兩個就不錯，能夠識數(shù)的就更鳳毛麟角。

    社會文盲多，很多人的概念里都是覺得識字的人少。其實除了不識字，還不識數(shù)。你說一斤菜多少錢，那兩斤要多少錢，三斤五斤大多數(shù)人就分不清了。

    賣貨的習(xí)慣，反映了社會的發(fā)展水平，教育水平。后世很多人到了落后地區(qū)，發(fā)現(xiàn)那里的人賣貨物不論斤賣，而是一堆一把地賣，就說社會淳樸，其實是不對的。這樣賣，只是他們做不到論斤賣而已。包括中國周圍的地區(qū)，比如韓國日本，他們進入現(xiàn)代化之前，社會的發(fā)展程度也低，也習(xí)慣如此。

    中國人買貨賣貨，特別喜歡明碼標價，錙銖必較，本就是長時間商業(yè)發(fā)達的標志。

    一路走過去，王宵獵道：“這里賣的菜倒是多，看著也新鮮。”

    王忠道：“都是附近的鄉(xiāng)民。既然有集市，他們不定就隨便采把什么，拿來集市上賣。賣掉了，便就順便買些貨物回去。賣不掉，就當來閑逛了。”

    王宵獵點了點頭，沒有說什么。

    中國到了宋朝，商業(yè)開始變得發(fā)達。但也只是開始而已。現(xiàn)在鄉(xiāng)村地區(qū)，有許多地方特產(chǎn)，實際上不值錢。便如魚蝦，如藕和菱角之類，村外到處都是。汝州到了中秋，正是柿子成熟的季節(jié)，周邊山里紅艷艷。樹下的柿子不要錢，只要愿意摘了，就可以拿到集市來賣。

    走了一會，王宵獵道：“看這一家柿子，格外地大。不如我們買一些，拿回去嘗嘗味道?！?/br>
    王忠聽了，急忙上前，買了一大堆。旁邊士卒有帶著籃子的，放到里面挎了。

    走了幾步，王宵獵道：“周邊山里柿子不知有多少。若是制成柿餅，倒是個來錢的門路?！?/br>
    王青秀搖頭：“你以為柿餅好制嗎？周邊的百姓沒幾個會做的?！?/br>
    王宵獵道：“有會的人家，帶著其他人做，一起發(fā)財不好？”

    其余人聽了都笑。王宵獵的想法太過于奇怪。會的人為什么要帶不會的人賺錢？

    走過了小攤，便就到了市場中心的一些大攤位。都是賣雞鴨魚rou，布帛衣服，這些賺錢的行業(yè)。還有一些吃食攤子，供來趕集市的人們改善口味的。

    看著這些，王宵獵道：“這是要收稅的地方。集市養(yǎng)不養(yǎng)得起，就看他們的生意了?！?/br>
    王忠道：“剛剛才開沒有多少日子，現(xiàn)在還沒有多少稅收?！?/br>
    王宵獵點頭。這是正常，這處集市才開了幾次？附近很多鄉(xiāng)民還沒有聽說過呢。

    走到幾個吃食攤面前，王青秀道：“既然到了，我們便喝碗餛飩。常聽村里的人說，這里的餛飩主人良心，用料最足，而且味道也好。”

    說著，幾個人走到一邊，占了幾張桌子。

    最早的時候，餛飩跟餃子分得并不是那分明。這個時候，普遍的餛飩，既有些像后世的餃子，又像后世的餛飩。味道當然是好的，只是遠不如后世的精美。

    幾人坐下。不多時，主人便端了餛飩過來。

    王宵獵吃了一口。一抬頭，就見路上來了一個漢子。缺了一只手，用布包住。下面一條腿腐了，拄著一條拐，一歪一扭過來。

    主人家看見，急忙高聲道：“宋二哥來了。今日可是有點晚。”

    宋二哥道：“路上走得慢了，可就這時才到?！?/br>
    主人家急忙上前，扶著宋二哥到一邊坐下，急急忙忙端了一大碗餛飩來。

    宋二哥到懷里取出十枚銅錢，一一放到桌子上。道：“今日好運，帶著足錢。”

    主人家道：“二哥說笑。一碗餛飩不值什么，請你便了?！?/br>
    宋二哥道：“你天未亮就來占地方，多么辛苦！我如何白吃你的！”

    主人家只是不肯，說了好一會，把銅錢留在桌子上去了。

    王宵獵道：“這里小地方，物價卻是不便宜。一碗餛飩十文錢，比以前貴了好多?！?/br>
    王青秀道：“金兵一來，什么都漲了。真正萬物騰貴，許多人吃不起了?！?/br>
    幾人正說著話，見又來幾個客人。都到宋二哥那里行禮，噓寒問暖。

    王宵獵見了，心中奇怪。這些集市上，人群混雜，又多做生意的，天然就是滋生惡勢力的天堂。這個宋二哥看著缺手缺腳，不會是這里的什么頭目。

    旁邊的人坐下，王宵獵過去問道：“幾位客官有禮。在下許久在外，對這處市集不熟。見你們都敬重那位宋二哥，不知什么緣故？”

    那人打量了一番王宵獵，見不是惡人。道：“因為那位宋二哥，是我們這里的大英雄?！?/br>
    王宵獵拱手：“還請指教?！?/br>
    那人道：“去年金兵入寇的時候，就是這位宋二哥，與金人惡戰(zhàn)，保了許多鄉(xiāng)民性命。你看他的一只手一只腳，都是被金人砍去。幸撿得命來。是以我們鄉(xiāng)民都敬他?！?/br>
    第84章 把他們養(yǎng)起來

    聽了鄉(xiāng)民的話，王宵獵轉(zhuǎn)頭看那邊的宋二哥，突然間就覺得高大了不少。

    是啊，金兵來襲，既有向城池射一兩箭城池就開了的地方，也有這樣不屈的百姓。正是他們的浴血奮戰(zhàn)，讓侵略者明白，這里有不屈的人們，這里是讓人敬重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