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漢之國 第328節(jié)
縣令道:“昨夜一共有六十八人在這里歇宿,死了一十七人。輕傷的就不說了,這些人幾乎人人有傷。重傷十三個人,其中有八個只怕終身殘疾。唉——” 王宵獵點了點頭??粗惶ё叩娜说溃骸八懒说暮煤冒苍幔軅暮煤镁戎?,包括輕傷的也要救治。我來的時候帶的有軍醫(yī),幾天行不了路,剛好幫忙。沒死的人,也要好好款待。這種事情,遇上了能怎樣呢?” 縣令稱是。 王宵獵又道:“絳縣小縣,若是錢糧有困難,可以向我的隨從提。遇上天災,本來就該救助?!?/br> 縣令聽了大喜,急忙道謝。 救助六七十個人,聽起來不是難事。但對絳縣這個小縣來,確實超過了它的能力。人口本來就只有幾萬人,戰(zhàn)亂之后,十不存一,現(xiàn)在全縣加起來只有幾千人。在后世,就只是大一點的村子,負擔一個縣的職能實在是強人所難。 河東境內(nèi)這種縣很多,王宵獵看了都覺得頭痛。這種縣什么時候能夠恢復正常?難說的很。正常來講這種縣現(xiàn)在只能進行救助,而不能索取。但數(shù)萬大軍在晉州,近在咫尺,怎么能不征糧征夫? 好幾次,王宵獵都想說不要從這種縣里征糧了,話到嘴邊又忍住。這件事情要做好,需要很多負責的官員,來仔細進行查驗核實。但現(xiàn)在,王宵獵哪里去找人?沒有人,不從這里征了,就要從別的地方征。甚至,壓力直接就給了前方的部隊。部隊犯了什么錯?要承擔這種壓力。 后方的司令部,要把這些事情協(xié)調(diào)好,不能把壓力給部隊。一個指揮官,頭痛了醫(yī)頭,腳痛了醫(yī)腳,那樣是不行的,最后是要出亂子的。 人們?;孟胱约菏谴髮④?,是宰相,是國王,是侯爺,是因為只看見他們的光鮮亮麗,而不想他們的責任。他們的責任不允許他們想到什么就說什么,而要想能不能夠完成,對其他人的影響。真想了,這個角色也就不引人向往了。 到了最后,王宵獵只能長嘆一口氣。 人員清點完畢,幾個差役抬著死尸準備火化。除了一部分沒有親人的,大多數(shù)人即使死了,骨殖也要帶到家鄉(xiāng)埋葬。他們縱然不能回到故鄉(xiāng),尸骨回去,看一看家鄉(xiāng)的山水,也算是一種寄托。 王宵獵又看了那個小女孩。 她站在一具尸體的旁邊,眼睛看著擔架上的尸體,目光含淚。那種哭而又哭不出來的感覺,讓人心碎。 她的眼中已經(jīng)沒有光,只有悲傷。悲傷之中帶著一絲迷茫,不知道路在何方?;蛟S對她來說,回到故鄉(xiāng)又能夠怎么樣呢?人已經(jīng)沒了。故鄉(xiāng),或許將會是一個陌生的地方。 王宵獵看著她,也很悲傷。他最悲傷的,是她的眼中已經(jīng)沒有光,沒有了對未來的向往。 這就是自己治下的子民。他們有生老病死,有歡樂,有悲傷,有希望,有絕望,有他們的生活。 對這個社會來說,每個人都微不足道。生與死,健康或者傷病,社會終將會發(fā)展下去。但每一個人又都是社會的一部分,對社會極度重要。每個人離去,社會都會發(fā)生改變。只不過改變有大有小,有的明顯,有的不明顯。 人們經(jīng)常把這種關(guān)系稱為辯證的關(guān)系,要辯證地看待世界。其實哪有什么好辯證的。世界本來如此,以前我們的認識不充分而已。所謂辯證,看著好像正確,其實又錯了。 本來如此的世界,沒有什么辯證,沒有什么機械,只是人加上去的方法。而一旦把這種看待事務的方法,當作一種信仰,就又走向了錯誤。 《金剛經(jīng)》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佛家講緣起性空,重要在悟,最后悟得一個空字。其實悟什么呢?又怎么會悟得空字?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世界,紅塵就是這樣的紅塵。 小姑娘抬起頭,看了王宵獵一眼。又低下頭去,看著擔架上的親人,已經(jīng)死去的親人。 在這一刻,王宵獵有一絲明悟。但到底是什么,又說不出來。 這一刻,王宵獵感覺自己超越了世間所有的宗教,世間所有的信仰。在這一刻,王宵獵終于明白,世界本來就如此,只有一種樣子。這一種樣子,在各種各樣的眼睛里,才變得五花八門起來。 第801章 孤兒院 大雪封路,一時半會走不了,只能在絳縣住下來。想了許久,王宵獵叫過來縣令道:“前兩天大雪壓塌棚子,死了許多百姓。其中有的人,是長輩被壓死了,生活失去了著落。此事我想了很久,還是由官府管起來。由官方出錢出糧來養(yǎng),使這些人免了凍餒之苦。這些由官方養(yǎng)大的人,官府可以為他們規(guī)劃好未來,為官府的計劃提供支持?!?/br> 縣令猶豫一下。道:“若官府養(yǎng)的不好,則有失仁慈之心。若養(yǎng)得太好,恐民間故意拋充嬰孩。” 王宵獵點了點頭:“不錯,這是兩難之事。所以只能是不好不壞地養(yǎng),不要超過——這樣說不對,其實是不要超過百分之多少的百姓。我想,初期就按照百分之三十好了。也就是說,這些孩子的條件不要超過百姓之三十的百姓?!?/br> 縣令道:“那還有百分之三十的百姓要棄嬰——” 王宵獵擺了擺手:“縣令,事情不是你這樣算的。一般人家,誰會舍得拋棄孩子?縱然是窮,只要有一口氣的,也要把孩子養(yǎng)在身邊。而拋棄孩子的人,也不會因為自己養(yǎng)在身邊條件更好,就自己養(yǎng)了。到底怎么樣,在這里猜怎么能猜得準?總歸是要去試,一點一點地改?!?/br> 縣令拱手道:“宣撫說的是?!?/br> 王宵獵道:“就從絳縣開始吧。從下月起,上邊會為此事專門撥款。這個月,你估算一下花銷,養(yǎng)一個孩子大約要多少錢,養(yǎng)十個孩子約多少錢。” 縣令稱是。 王宵獵猶豫一下,還是道:“話要說在前頭。做事就是做事,不要有私心,不要貪圖錢財。如若不然,一旦被查出來,是要重懲的。不要想自己查不到,一定會查到。我看你做事老實,不要害了自己?!?/br> 縣令聽了,凜然稱是。 王宵獵擺了擺手,讓縣令出去。 看著縣令離去的背影,王宵獵嘆了口氣。 這些年來,各地的官員多是匆忙上任,審查不嚴。這就導致什么樣的人都有。如絳縣縣令,總體來公忠體國,全心全意為朝廷做事。但也有的縣令,jian猾異常,平日里吃拿卡要,違法的辦法叢出不窮。 這個時候,各地官員是匆忙上任,一般來說沒有發(fā)展起地方勢力。從今上半年,王宵獵組織了一支巡查隊伍,一個縣一個地查過去。凡是貪贓枉法的官員,輕的警告,重的辭退。選的官員最開始是進士,進士不夠了選舉人,舉人也不夠了就選一般的讀書人。有的地方實在是連讀書人都沒有,就從別的地方調(diào)過去。 官場的環(huán)境很重要。一方面官員的俸祿要給足,另一方面要求也要高,三一個一定要嚴格執(zhí)行回避法?,F(xiàn)在不回避的,一般是最近占領(lǐng)的州縣。時間一長,官員肯定要換的。 王宵獵不希望,多少年之后,新官員上任,老官員對他說做官就是溜須拍馬,欺上瞞下。他希望,官場還是簡單一點好。做著什么樣的官就拿多少俸祿,依靠俸祿生活。而不希望官員在自己的權(quán)責范圍內(nèi)就是人上人,想做什么都可以。不希望能干的人沉淪下潦,庸懦無能之輩卻占據(jù)高位。這樣的環(huán)境一旦形成,就很難改變。 總有人說,你要相信人的人性就是這樣的,官場本來就是如此。其實,做官本身就是在改變?nèi)诵?,相信人性何必有那么多要求呢?最關(guān)鍵的,要看上位者是什么樣的人,查得嚴不嚴。 這個度并不好拿捏。對自己要求嚴了,從而對手下更嚴,就會被人說沒有人性。即使不敢當面說,背后也一定會說。當然,說得也沒有錯,這本來就是沒有人性。對自己管束得松了,什么都要多拿多占,下面的人就會想憑什么你可以我就不可以?人人這樣想,官場的紀律形同虛設(shè)。 說人性本來如此,其實就是一個借口,為自己找的借口。知道自己做不到,就說是正常的。 總有人很自信,認為自己能平衡,平衡各方利益?;蛘吆茏载摚J為屬下對自己有足夠的忠誠,忠誠到讓他們干什么都可以。這種自信或者自負,本身就是可笑的。自認為平衡了的各方利益,只是屬下容忍。你所認為的忠誠,大多數(shù)情況只是對環(huán)境的無奈。環(huán)境一變,忠誠或許值幾文錢,值得更多就讓人懷疑了。 對王宵獵來說,做一個領(lǐng)導人太難了。自己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真地不敢把一件事說死了。不過話說回來,他放縱自己又怎么樣呢?很多事情,并不會改變。但只要開了這個頭,終有一天反噬就會到來。不要想沒有反噬這種騙人的鬼話,那只是時間還沒到而已。 在絳縣歇了三天,路上的雪終于化得差不多了。王宵獵取道絳州,沿路北上。 絳州很有意思。一般的州,如果下面有縣與自己同名,那么駐地很可能就在這個縣。絳州不同,下面有絳縣,駐地卻在正平縣。正平正處在南來北往的大道上,交通格外繁忙。 曹智嚴和鈐轄安勃帶著一眾官員早早迎在城外,把王宵獵接進城里。 到了府衙坐定,眾人行禮如儀。 王宵獵略寒喧了幾句,便就叫眾人離去。略作歇息,重新回到官廳來。 汪若海和王彥早已經(jīng)到了,與曹智嚴司令部的人員一起行禮。 王宵獵道:“諸位坐吧,不必拘謹。之所以一到晉州就召集你們開會,實在是這個地方太重要了。而且過幾天我們要到石州去,時間不多。今天主要討論晉州面臨的局勢。先由曹都統(tǒng)開個頭吧?!?/br> 曹智嚴起身,道:“遵宣撫命。晉州是進入太原谷地的跳板,晉南重地,重要性自不必說。河東路這里,繁華之地都在山間盆地。從北向南有忻州、太原府和晉州三大盆地。當然,北邊的大同府和南邊的解州也是連在一起的。晉州既是三大盆地之一,本州有充足的糧草,可以供應大軍。又是北上太原府的跳板,叩太原大門。” 眾人聽了連連點頭。 這些知識大家都是知道的。真正想聽的,是宋、金雙方的部署。 曹智嚴道:“我們大軍到河東后,一路是解立農(nóng)部在隆德府,一路就是我在晉州。呈左右夾擊之勢,威脅金軍占據(jù)的太原府。金軍是完顏銀術(shù)可守太原府,一直沒有換人?,F(xiàn)在太原守軍約兩萬人,兵力少于我軍。” 汪若海道:“河東路方向,金軍有沒有人可用?” 曹智嚴道:“不能說金軍沒有人用。據(jù)我們所知,投降金軍的契丹人大多在此路。不過,耶律余睹雖然降金兵多立戰(zhàn)功,卻是以舊官領(lǐng)舊兵,金人并不怎么信任他。尤其這個時候,我們大軍北上,河東路風雨飄搖,粘罕更不放心讓耶律余睹南下。如果耶律余睹南下,我們的兵力就不占優(yōu)勢了?!?/br> 王宵獵對汪若海道:“我們了解到的情況也大約如此。如果粘罕不能在西路調(diào)集足夠的金軍臨視余睹,是不敢讓契丹人南下的。西路金軍總要有五萬人以上,耶律余睹才能夠參戰(zhàn)?!?/br> 汪若海道:“但以我們現(xiàn)在的兵力,也無力北上。耶律余睹南下粘罕不放心,但守大同府沒有問題。” 王宵獵道:“是啊。加上投降的契丹兵,我們沒有兵力優(yōu)勢,必須要從長計議才可以。對了,你們了解的耶律余睹有多少兵馬?契丹是大族,不會少了?!?/br> 曹智嚴道:“契丹人的兵馬不全由耶律余睹統(tǒng)率。如云內(nèi)節(jié)度使耶律奴哥、燕京統(tǒng)軍蕭高六等將領(lǐng)也各自統(tǒng)率一部分契丹兵馬。我們多方打聽,耶律余睹直接統(tǒng)率的軍隊約五萬人,最多是六萬,不會再多了?!?/br> “五六萬人,倒不算離譜。”王宵獵點了點頭。“我們在洛陽的時候,也收集消息,大致差不多是這個數(shù)。耶律余睹的軍隊,再加上的監(jiān)視的金軍,金軍大該有十萬人左右。這個數(shù)字,確實超出了我們的應對能力?!?/br> 第802章 窖洞 如果不算契丹兵,粘罕在西線最多只有六七萬金兵,是王宵獵可以對付的。加上契丹兵,就翻一倍多到了接近十五萬,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兵力不足,不僅僅是兵力人數(shù)不足,還包括戰(zhàn)備物資不足。王宵獵拼盡全力,也只能保證進攻太原府的時候能出動不超過十五萬軍隊,再多物資就供應不上了。這是客觀條件限制,沒有辦法。 站起身來,王宵獵道:“吃飯吧。此事再想一想,要多想辦法才行?!?/br> 能有什么辦法可想?只能夠用時間拉平差距。有兩三年的時間,新占領(lǐng)的地方就可以穩(wěn)定下來,加大地方的動員能力。那個時候,才有可能兵力占優(yōu)。 王宵獵在晉州待了三天,便就由隰州轉(zhuǎn)道,到了石州。 到石州的那天,正是十二月初四,四九的第一天。走在路上寒風呼嘯,一進河谷立馬暖和,讓王宵獵誤認為自己回到了洛陽。其實山谷的氣溫也低,只是從山上下來的錯覺罷了。 姜敏和張均帶著一眾文武官員早早迎出城來,見到王宵獵行禮如儀。 看著兩人,王宵獵道:“你們辛苦了。這個地方,是我們目前占據(jù)的最靠北的一個州,冬天不好過。” 姜敏道:“我們是軍人,只知道聽從命令,服從指揮,冷不冷的是另一回事?!?/br> 王宵獵點了點頭:“好,好!你們能夠理解,就是最好了?!?/br> 張均道:“宣撫給的物資充足,其實冬天并不難過。我們也想了許多辦法,有的地方還溫暖如春呢?!?/br> 王宵獵看著張均,微笑道:“冬天難不難過,不是看你們,而是看你們手下的士卒。他們能夠吃飽穿暖,才是最重要的。不要讓看見士卒凍餓交加,難抵御冬季的寒風。不然你們?nèi)f死難贖其罪!” 張均見王宵獵態(tài)度認真,急忙道:“屬下明白!” “走,先看看士卒生活得好何!”王宵獵邁開大步,當先走在前頭。 張均看了姜敏一眼,暗暗搖了搖頭,快步跟上。 石州靠北,冬天不是棚子之類的建筑可以抵擋寒風。在城外,不管軍民,房子全部換成了土筑房子。大多數(shù)百姓都在山崖處開鑿了窖洞,有的簡單,有的復雜一些。 王宵獵指著窖洞問道:“這些窖洞雖然能擋住寒風,可人住在里面方便嗎?” 張均道:“住在里面無非就是吃飯睡覺,又有什么不方便的。不過,這些窖洞挖的時候太緊,不好做飯,現(xiàn)在都是軍中做好了讓百姓來吃。雖然費米,但方便許多?!?/br> 王宵獵聽了不由皺起眉頭:“那有人吃得多,有人吃得少怎么辦?大人孩子怎么區(qū)分?今天想吃豆腐,明天想吃rou又怎么辦?莫說這是小事,生活就是由這些小事組成。” 張均道:“那就沒有辦法了。這里的百姓做飯的人都統(tǒng)計過,多少大人,多少孩子,不會錯了。如果覺得軍中的飯菜不合自己的口味,也可以自己做。是好是壞,就看各人的手藝了。那邊嚴阿爹的窖洞建的時候用心,有專門做菜的地方。幾乎天天都有人去做飯,見怪不怪了?!?/br> 王宵獵點了點頭:“這也是個辦法?!?/br> 想了想,又問道:“百姓吃飯都是免費的嗎?” 張均笑道:“我們本想免費,可是后來想想免費有許多不妥,便就改為收費。象征性的收一點錢,現(xiàn)在他們一餐飯是五文錢。當然可以加rou、加魚之類,另收錢就是了。當初建窖洞的時候,我們以工代賑,給他有工錢。而且真的沒錢的百姓,官府會發(fā)錢,足夠他們吃飯?!?/br> 王宵獵左右看看,見到新到這里任通判的鄭剛中。問道:“鄭通判,如此做官府的錢夠嗎?” 鄭剛中道:“足夠了。宣撫司擔心錢不夠,來時給了十萬貫會子。好在河東路這里,大部分地方都通行會子,甚是方便。只是一時間會子用出去太多,物價升得很快?!?/br> 王宵獵道:“這是難免。不過你們不能不當一回事,聽之任之。所謂稱提之術(shù),會子多了,就要想辦法收回來。此事你們與供銷社商議,運些此地暢銷的貨品來,把會子收回來。會子收回來,物價也就落下去了。” 鄭剛中稱是。 一路上,百姓大多住窖洞,士兵則住土筑的房子。這是難免,畢竟軍隊有同的要求。 走了一會,王宵獵問道:“這些百姓不能都在這里靠軍隊養(yǎng)著,他們終究是要有自己的生產(chǎn)生活。這件事軍中是怎么想的?他們以后哪里去?” 張均道:“我們考慮,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營田。最近我們與鄭通判一起,對周圍的土地進行勘查,看哪里適合建立村莊。想等到來看開春的時候,選擇人群,到那些地方開荒。種子、農(nóng)具官府可以貸給他們,秋后還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