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宵獵笑了笑。道：“在我面前，你們沒有必要這樣小心。所謂官位，通俗一點說，無非上忠于皇帝，下無負(fù)于黎民而已。但是，什么是忠于皇帝呢？一切都聽皇的是不是？很顯然，不是的。什么是下無負(fù)于黎民？有人說就是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也不對的?！?/br>
    聽到這里，張中孚和鄭建充兩人不敢說話，只是吃菜。

    王宵獵道：“所謂官位，就是這么一個位置，這個位置的自己的要求。什么樣的要求？就要從天下開始說起。我們知道皇帝是天子，代天而牧民。對于皇帝，天是有要求的。所以才天下失德，天要降災(zāi)禍，皇帝誠心改錯。這樣對不對呢？現(xiàn)在看起來，恐怕是不對的。”

    汪若海和王彥兩人，都臉色從容，該吃就吃，該喝就喝。時間久了，他們聽多了這種話，也就無所謂了。

    王宵獵道：“金軍破開封府，擄天子北狩，此誠有歷史以來，前所有之大恥！圣上白馬過渡江，艱難再起，確實創(chuàng)業(yè)維艱。方今天下，只要圣上一意抗金，一雪前恥，才可雪前日之辱。否則——”

    說到這里，王宵獵搖了搖頭。

    張中孚和鄭建充心里一緊，知道王宵獵是什么意思。趙構(gòu)的合法性在抗金，不抗金就失去了合法性。歷史上趙構(gòu)與秦松合作，顛覆了這一點，不抗金也能安坐天下，是另一回事了。

    王宵獵道：“我們做臣子的，每一個官位都有要求。官員要小心翼，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即使如此，我認(rèn)為天下適合要求的官員也寥寥無幾。怎么辦呢？就只能任命一個人，來做這個官。你不符合要求，演著你好像適合要求，行不行？所以做知州，你們首先要知道知州的要求是什么。做不了官，演著你們合適，那行不行？”

    張中孚和鄭建充對視一眼，終于明白了王宵獵什么意思。

    告訴你地方官知州最大，再告訴你知州不容易，想做這個官要先學(xué)習(xí)。聽明白了，才真正無語。

    王宵獵道：“當(dāng)然，你們不愿意，也沒有關(guān)系，可以做別的官。級別會更高，但沒有前途，看你們的選擇了?！?/br>
    張中孚和鄭建充心里思量，王宵獵既然說其他的官沒有前途，而且也未必好干，恐怕真的難選。而且違拗王宵獵的意思，以后只怕會有意想不到的麻煩。

    思前想后，一起拱手道：“多謝宣撫為我二人考慮，我二人自然愿意?！?/br>
    第852章 目標(biāo)嵐州

    送走張中孚和鄭建充兩人，王宵獵有些微熏，到書房里休息。坐在椅子上，想著剛才張中孚和鄭建充的樣子，王宵獵非常滿意，甚至還有些自得。

    能把這個道理講清楚，讓大家心悅誠服，天下還有幾人？自己費盡心力，也不虧了。

    實際上王宵獵的這些道理，別說張中孚和鄭建充，就是汪若海、陳再道等人，又理解多少？只是現(xiàn)在的王宵獵位高權(quán)重，又一勝再勝，不理解他們也相信罷了。一旦換一個上司，自然又會是另一種面目。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很多時候，不是你的道理說服了別人，而是你的身份讓別人不得不相信。在上位者，經(jīng)常把后一種情況，錯誤理解成了自己說服了別人。甚至以此認(rèn)為自己說的多么有道理，因此自負(fù)而不自知。

    這些日子實在太順了，讓王宵獵產(chǎn)生了錯覺，以為屬下理解了自己，真的按自己想的做事了。

    又過了兩天，陜西的事情一切安排妥當(dāng)，王宵獵等人回到了石州。

    姜敏和葉夢得率文武官員，早早就迎出城外。行禮如儀，接了王宵獵進(jìn)城。

    當(dāng)天晚上，姜敏設(shè)了酒席為王宵獵接風(fēng)，一時間熱鬧非凡。

    等到酒過三巡，王宵獵道：“陜西一戰(zhàn)非常順利，我們已完全戰(zhàn)據(jù)關(guān)中之地。等過幾日，吳玠、劉琦等人到了石州后，再與他們商議陜西如何防守。總的來說，我不想在陜西過多消耗精力。所以想把環(huán)慶路、涇源路、熙河路和秦鳳路除鳳翔府外的地方，交給他們防守。也就是說，防守西夏的任務(wù)，還是交給他們的好。”

    鄜延路因為遮蔽河?xùn)|，關(guān)中是富饒之地，王宵獵要自己掌握。陜西其他地方，主要是防西夏，則就沒有必要自己掌控了。最少現(xiàn)在，王宵獵的主要目標(biāo)是金國，沒有與西夏作戰(zhàn)的打算。

    接著道：“占領(lǐng)陜西之后，我們的后方就安全了，當(dāng)全力經(jīng)營河?xùn)|?，F(xiàn)在我們占據(jù)晉州和隆德府，目標(biāo)是汾州和太原府。直接進(jìn)攻，我們的兵力還是薄弱了些，要等陜西的軍隊調(diào)來。隆德府北進(jìn)，全是山地，而且會受西邊河北路威脅。沒有辦法，只能在西路，也就是石州北進(jìn)了?！?/br>
    說到這里，王宵獵看了一遍眾人。道：“石州想北進(jìn)，首先必須解決府州。雖然過程一言難盡，府州終于還是落入我們手中?，F(xiàn)在最重要的，是要夏季之前占領(lǐng)嵐州?！?/br>
    “占領(lǐng)了嵐州，在必要時就可以向右攻擊太原府后路。兵法有云，以正合，以奇勝。我們攻戰(zhàn)嵐州，雖然這支奇兵失去了一些機動性，但是對敵人的威脅更大。當(dāng)前線膠著時，以數(shù)萬人襲擊太原府的后路，必然會收到奇效?！?/br>
    見王宵獵說完，姜敏舉杯道：“宣撫思慮深遠(yuǎn)，我們當(dāng)共飲一杯！”

    說完，與眾人一起，舉杯一飲而盡。

    眾人盡歡而散，一夜無話。

    第二天，在石州州衙，王宵獵招集眾官員開會。接下河?xùn)|路戰(zhàn)事，必須詳細(xì)安排。

    眾人落座，王宵獵道：“在河?xùn)|路，修兵馬到齊，我們準(zhǔn)備以晉州和隆德府兩路齊出，進(jìn)攻太原府。如果金軍從大同府來救，則你們就出嵐州，威脅其后路。金軍如果不理，就斷其后路，四面包圍！”

    說完，王宵獵看了看眾人。問道：“你們覺得怎么樣？”

    姜敏道：“宣撫，兵法雖有云‘以正合，以奇勝’，但正合之間，本就講究巧變。宣撫命令我們占領(lǐng)嵐州，正合是不是就用死了？金軍只要守住忻州，我們就無計可施了?！?/br>
    王宵獵道：“這本來就是陽謀。金軍雖然知道我們怎么做，卻無法分兵應(yīng)付?！?/br>
    姜敏想了想，還是搖頭：“屬下認(rèn)為，正合的變化用死，一切都一眼看出來，不是正路?！?/br>
    王宵獵道：“依你的意見，應(yīng)該怎么做呢？”

    姜敏道：“我們在側(cè)面，肯定是奇兵，威脅金軍的后路。但后路是哪里，是忻州還是代州，一切還要看金軍怎么布置，什么地方是弱點。如果弱點在忻州的話，我們路上就輕松此。如果弱點在代州，就山中多走些路。”

    王宵獵道：“如果想襲擊代州，就必須占領(lǐng)寧化軍、岢嵐軍，甚至保德軍和火山軍也要占領(lǐng)。如此一來，在北方的戰(zhàn)事規(guī)模就太大了，金軍怎么會置之不理？”

    姜敏道：“現(xiàn)在太原兩萬金軍，他們想理也沒有辦法?！?/br>
    王宵獵沒有說話，在那里暗自思索。過了一會，問旁邊的汪若海：“參謀怎么看？”

    汪若海道：“宣撫的布置甚好。但是應(yīng)該注意一點，我們進(jìn)攻的重點在正面，就是晉州和隆德府兩路。特別是晉州這一路，應(yīng)該投入較多兵力，對金軍形成優(yōu)勢。姜敏本就是奇兵，有機會就出擊，沒有機會就算了?！?/br>
    王宵獵點了點頭。又對王彥道：“書記怎么看？”

    王彥道：“進(jìn)攻太原府，應(yīng)該以晉州為主力，隆德府本就可以作為奇兵，配合晉州的攻勢。隆德府本來就防備劉豫從滏口陘進(jìn)攻。若大規(guī)模出兵，恐怕其后路會不穩(wěn)?！?/br>
    王宵獵問道：“如此說來，石州方向的姜敏在太原一戰(zhàn)中，并不重要？”

    王彥道：“當(dāng)金軍與我軍在太原府方向僵持，姜敏才想起作用。不管是我們快速取勝，還是速敗，他們都沒什么作用。宣撫，屬下認(rèn)為你對姜敏一軍寄予了太多期望，只怕這不是好事。”

    王宵獵想了想，點頭道：“你說的也有道理。太原一戰(zhàn)中，姜敏可能并不重要?！?/br>
    姜敏是第一支按照自己思想建立的軍隊，王宵獵當(dāng)然寄予厚望。不過，這種厚望是不是超過了應(yīng)有的程度，是該好好考慮一下。特別這支軍隊表現(xiàn)出色，連戰(zhàn)連勝的時候。

    趙構(gòu)的手詔說得很清楚，解決了陜西問題，就該考慮大軍北上了。王宵獵不想做一個只是嘴上敷衍，實際上卻沒有行動的人。現(xiàn)在已是箭在弦上，是應(yīng)該考慮北上太原府了。

    想了很久，王宵獵轉(zhuǎn)過頭，問張均道：“你有什么意見也說一說。今天開會，就是讓大家充分發(fā)表意見嗎?！?/br>
    張均見眾人都看著自己，有些緊張。道：“宣撫讓我們大軍北上嵐州，對金軍來說，就是一個壓力。如果我們北上進(jìn)攻，金軍的大軍來救太原府，就不得不考慮這個問題。金軍考慮了，做出了較好的應(yīng)對，那我們可以不去，或者是換一個方向。大同到太原府六百里，路上不知有多少破綻，又何必拘泥于一處？”

    王宵獵點了點頭：“也對。說的有道理?！?/br>
    想了一會，王宵獵道：“此事我再詳細(xì)考慮一下，不要急著做決定。但總的來說，剛才的意見很多，但沒有一條意見說是占領(lǐng)嵐州有什么壞處。這樣吧，先派梁興帶本部到方山縣，整修北進(jìn)的道路，隨時準(zhǔn)備進(jìn)攻嵐州?！?/br>
    姜敏道：“遵命?！?/br>
    王宵獵道：“還有，梁興到方山縣后，要注意聯(lián)絡(luò)北方群雄。上次他們到石州，可是對我們寄予厚望。我們不能讓他們失望，不能讓人民失望。在準(zhǔn)備進(jìn)攻嵐州的過程中，要注意安撫百姓，解決百姓的實際問題?！?/br>
    第853章 護(hù)靈回鄉(xiāng)

    孟阿爹背著斜陽，趕著一群羊回村里來。腳步輕快，神態(tài)悠閑，一副神仙樣子。

    村頭的大楊樹下面，孫二郎眼尖。一下子跳起來，道：“孟阿爹可算回來了！他家養(yǎng)了幾十只羊，像寶貝一樣，天氣好一點就出去放。白天想找他，可比登天還難！”

    說完，快步迎上去。對孟阿爹道：“阿爹，大哥原來參了軍，在綏德立功了！”

    孟阿爹不緊不慢，隨口道：“大哥參加的是哪路軍隊啊？立了什么功？”

    正在這時，一個吏人快步迎上來。對孟阿爹道：“聽這些人說，你就是孟都的父親了？”

    孟阿爹上下打量了吏人一眼，點頭道：“不錯，孟都是我家里大哥?！?/br>
    吏人道：“孟都在丹頭寨一戰(zhàn)當(dāng)中，殺敵一百三十四人，論軍功當(dāng)為第一。他不幸在戰(zhàn)斗中，被金軍伏擊，以身殉國。宣撫司議功之后，特授其護(hù)軍之勛，以獎其功?！?/br>
    孟阿爹聽了，一下子怔住。過了很久，才道：“護(hù)軍是什么東西？我莊戶人家，不明白這些門道。只知道阿大既是為國戰(zhàn)死，尸身回來沒有？”

    吏人道：“已經(jīng)運回華州了，現(xiàn)在蒲城縣。知州親護(hù)其回鄉(xiāng)安葬，明天就到村里。我今日特來知會一聲，不要明天知州來了，卻沒有人迎接。”

    孟阿爹道：“大郎從小就使槍拽棒，不是個種地的樣子。長到十九歲，不知為他費了多少心。還好最后沒有走上歪路，能夠為國盡忠，也算正途了。既然死了，運回鄉(xiāng)來，我自會好好地葬了他。知州是多大的官？每天肯定有許多事要忙，就不必來村里了。”

    吏人苦笑：“孟都是護(hù)軍之勛，必須由知州親自安葬，還要撫恤家人。將來建廟之后，一應(yīng)祭祀事宜，也要家人才能擔(dān)當(dāng)職責(zé)。您老放心，喪事都由官府安排?！?/br>
    孟阿爹聽不明白，自己兒子的喪事當(dāng)然由自己主持，怎么由官府安排？而且什么建廟祭祀，那都是大英雄才能享受到的，自己兒子是萬萬不可能享受的。

    吏人解釋得舌頭生瘡，實在是講不明白。只好道：“明天知州護(hù)送孟護(hù)軍的尸身回村，阿爹只要迎接就好。其他一應(yīng)事情，就不要管了。”

    說完，看了看天色匆匆離去。

    孟阿爹還是聽不明白，想要攔住吏人再問，卻見他已經(jīng)走得遠(yuǎn)了。

    村里其他的人議論紛紛，都不明白護(hù)軍是什么官職，死后是什么地位。不過由知州護(hù)送尸身回鄉(xiāng)，定然是很大的功勞，很高的榮眷，足以為村里的驕傲。商量之后，決計今夜慶功。

    孟阿爹聽了眾人的意見，淡淡地說道：“你們要慶功，便就去慶吧。我死了一個兒子，難道還要去喝酒不成？”

    說完，趕了羊群，緩緩地回村去。只是步覆沉重，再不似剛才的歡快。

    孟都是家里的老大，自小就喜歡拳腳槍棒，惹出很多事來。孟阿爹是平常人家，耕種幾十畝薄田，閑時養(yǎng)了一群羊來放。為孟都請師傅是請不起的，只能由他胡鬧。孟都到了十三歲，孟阿爹見他在鄉(xiāng)下太過胡鬧，便讓他縣城找些零工來做。好歹賺些銀錢，貼補家用。

    今年王宵獵攻下陜州后，曾經(jīng)在關(guān)中招兵。孟都跟家里招呼都沒打，便同幾個伙伴一起到陜州當(dāng)兵。之后補選入姜敏軍中，到陜北作戰(zhàn)。再之后，就戰(zhàn)死在了丹頭寨外。

    孟阿爹回到家中，關(guān)好了羊，在院子里拉了一把交椅，坐著看天邊的夕陽。

    妻子從屋里出來，道：“孫二郎領(lǐng)了一個吏人，說是我們的大郎立了功，不知受了什么封賞。我也聽不懂他們說什么，便到村頭去等你了。”

    孟阿爹道：“我見著了。大郎在前線立了功，不知得了什么封賞，我鄉(xiāng)下人家也聽不明白?！獪喖遥罄稍谇熬€戰(zhàn)死了！這些封賞，應(yīng)該是因他死了吧——”

    妻子聽了，一時呆在哪里，傻傻地站著。過了好長時間，才道：“大郎死了嗎？”

    說完，拿了一把柴，轉(zhuǎn)身回去燒火。燒了一會，里面?zhèn)鱽韲聡碌目奁暋?/br>
    二郎從屋里面跑出來，拉住孟阿爹的衣袖道：“阿爹，mama不知為什么在屋里哭了起來，你快進(jìn)去看看。”

    孟阿爹把二郎拉到自己懷里，輕拍著他的后背道：“mama要哭，就哭嗎。怎么能夠不哭呢？”

    說完，嘆了口氣?？粗爝叺男标?，眼角含淚。

    村里的人站在村口，眼巴巴地看著縣城來村里的路。路很窄，也知道知州的儀仗走得開不。

    太陽已經(jīng)升到了半空，路上連個人影都沒有。孫二郎咽了口唾沫，想問問知州到底還來不來了。轉(zhuǎn)著一看，周圍站著的人那么多，沒有一個人開口，把話乖乖又咽了回去。

    直到快中午了，有人忍不住要回去。就見前面終于出現(xiàn)了人影，越來越清晰。

    里正黎曲明大喜，急忙帶著村里人迎上去。

    走得近了，就看見是一隊士卒。這些士卒盔甲鮮明，見到村里人迎上來，突然把槍扛到肩上。動作整齊劃一，讓村里人十分驚奇。

    在士卒的旁邊，是一隊樂器?？匆姶謇锶擞蟻恚懊鎺讉€人突然舉起手里長長的大喇叭，湊到嘴邊。就聽隊伍里頭“嗚、嗚”的號角響起，突然喇叭一起響。聲音低沉而嗚咽，偏又傳得遠(yuǎn)，如泣如訴。

    村里人被嚇了一跳，連忙站在原地。

    隨著喇叭聲，逐漸地有小嗩吶及笙、簫聲加進(jìn)來。村里人也聽不出是什么曲，只覺得甚是悲壯。

    聽見曲聲，后邊的吉與忠下了馬，急急趕到前面來。見到村里人，便急忙迎上前。

    黎曲明是里正，有點見識?？垂俜J(rèn)得，來的人是知州，急忙躬身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