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軟的披帛覆上靴面，很快便被雨水打濕。

    李行衍的眸光一深，伸手去觸她的額頭?！疤囊?，你怎么了？”

    沈棠音卻輕輕往后退卻一步，正巧躲開了他伸來的手。

    竹傘下，她臉色蒼白，好半晌，才勉強(qiáng)定下神來，低著嗓音道：“殿下，棠音身子不適，先回府了?！?/br>
    話音落下，她便轉(zhuǎn)過臉，與自己的侍女一道側(cè)身快步走過了李行衍身畔，一路頭也不回的匆匆往月門處走。

    而在她身后，李行衍緩緩收回了落空的手，看著那道嬌小的身影出了月門，匆匆上了回府的馬車。

    溫潤如玉的面孔上，兩道長眉皺起，似有所思。

    *

    沈棠音獨(dú)自坐在回府的馬車上，待四面的簾幕都嚴(yán)實放下，徹底隔絕了外頭的視線，她的心中緊繃的那一根弦終于松下，一直蘊(yùn)在眼眶里的淚珠滾滾而落。

    在她低低的啜泣聲中，馬車飛馳著出了內(nèi)宮，又順著宮道碌碌駛向最近的北側(cè)宮門。

    正當(dāng)北側(cè)宮門遙遙在望的時候，趕著車的小廝榮滿突然放低了嗓音開了口：“檀香jiejie，你瞧前面道旁躺著什么？似乎，似乎是個人！”

    坐在車轅上的檀香順著他指得方向看了一眼，眉眼頓時微微一跳——還真是個人，躺在雨地里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檀香不敢擅自做主，只得輕叩了叩車窗，低喚了一聲：“小姐？”

    她的語聲本就極輕，又混在雜亂的風(fēng)雨聲中，再被厚重的簾幕一隔，徹底消弭于無形。

    車內(nèi)沒有回應(yīng)，只有細(xì)細(xì)的低泣聲斷續(xù)傳來。

    檀香咬了咬唇，轉(zhuǎn)首對趕車的榮滿道：“小姐急著回府，再說，在這宮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榮滿，掉轉(zhuǎn)車頭，我們繞過他走！”

    榮滿應(yīng)了一聲，勒緊韁繩，調(diào)轉(zhuǎn)了馬頭。

    不遠(yuǎn)處的雨幕中，李容徽俯身躺倒在道旁，心緒微瀾。

    上一世的今日，他便是在此處，初見棠音。

    彼時他數(shù)日高熱不退，已是燒得昏昏沉沉，又被惡仆趁著無人之際，暗中挪到雨地里，只待他無聲無息的凍死，好去另謀前程。

    就在他以為自己活不到這場雨停的時候，一輛油壁香車自他身旁停下。白兔一般溫柔的小姑娘自車輦上下來，扶他起身，送他回宮，為他延請?zhí)t(yī)，替他送來過冬的炭火。

    似一道干凈月光照進(jìn)他黑暗的生命里。

    馬蹄聲踏過地面的雨水，沉悶而來，打斷了李容徽的思緒，卻也令他的心在胸腔中劇烈跳動。

    是棠音的車駕，甚至比上一世，還要早上一盞茶的時辰。

    正當(dāng)他竭力放穩(wěn)呼吸，將身子貼俯在濕冷的地面上，等待著車駕如上一世一般在他身畔停下。

    嘈雜的雨聲中，馬蹄聲微微一亂，繼而刻著沈府徽記的車駕，竟迅速調(diào)轉(zhuǎn)了馬頭，似想自小道而去。

    想遠(yuǎn)遠(yuǎn)離開他的身邊。

    李容徽的呼吸驟然一停，本因高熱而有些模糊的思緒在冷雨里凜然一醒。

    他抬手，迅速將藏在袖中的匕首抖落到掌心。

    食指用力，推開刀鞘，狠狠向自己的腰腹劃下。

    鮮血飛濺而起，正落在駿馬蹄下。

    隨著一聲長嘶，兩匹駿馬受驚，暴跳而起，在雨地里亂突亂沖，眼見著就要踏上那個躺在道旁的身影。

    “小心——”

    榮滿勒不住馬，憋紅了臉大喊，而檀香更是已經(jīng)嚇得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

    馬蹄如重錘落下，本是躺在地上毫無聲息的李容徽借著寬大衣袍的掩飾，輕微地挪動了一下身子。

    毫厘之差，卻令馬蹄只險險擦著他的身側(cè)而過，在袍服上烙下碩大的蹄印。

    駿馬左右蹦跳了一陣，漸漸沒了力氣，噴著響鼻被榮滿勒住，不情不愿地立在李容徽身前不遠(yuǎn)處，前蹄煩躁地刨著地面。

    車駕初初停穩(wěn)，厚重的車簾便被一雙細(xì)白的手掀起，沈棠音自車簾后探出臉來，輕聲問駕車的榮滿：“這是怎么了？”

    “回小姐，是馬驚了——”

    榮滿的話還未說完，便聽見雨地里，一聲壓抑的痛哼響起。

    不輕不重，正巧能讓棠音聽見。

    沈棠音的視線下意識地隨著聲音追了過去，卻只見一人躺在雨地里，身下氤開一片鮮紅。

    更要命的是，他那身玄色的袍服上，還烙著一個沾滿了污泥的蹄印。

    這是馬匹踏了人了。

    認(rèn)識到這點(diǎn)，沈棠音的臉色驀地白了，她顧不上打傘，冒著雨便緊步下了車輦，行至地上那人身畔。

    鮮血沾上了繡鞋，她慌亂地蹲下身去，又想看他的傷勢，卻又怕看到了什么可怕的場景，只得側(cè)過臉連聲對榮滿道：“快，快去請御醫(yī)?！?/br>
    榮滿正是六神無主，聽沈棠音這樣一吩咐，忙應(yīng)了一聲，傘也顧不上打，卸下一匹駿馬便冒著雨就往太醫(yī)院的方向趕去。

    可太醫(yī)院離北側(cè)宮門極遠(yuǎn)，一時半會，怕是來不了。

    沈棠音的目光在地上的鮮血上一落，又慌亂地移開：“檀香，快過來搭把手，我們一起將他扶到車?yán)锶?。地上濕冷，不能讓他再在這雨地里躺著?！?/br>
    檀香急急應(yīng)了一聲，兩人一左一右地想去攙起地上的人。

    可檀香的指尖還沒碰著他的衣袖，便見著地上的人皺眉痛哼了一聲，似無意識地往旁側(cè)一歪，正倒進(jìn)了想要攙他起身的沈棠音懷里。

    “姑娘，這，這——”檀香睜大了眼睛，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兒。自家姑娘還未出閣，伸手去扶陌生少年雖算是失禮，卻還可以用情急之下來解釋過去。可這人直接倒進(jìn)了懷里，又是個什么情形，這若是傳出去了，自家姑娘的名節(jié)可就毀盡了。

    棠音被她喚得一愣，一對圓潤的耳珠轉(zhuǎn)瞬便已是紅透了。

    下意識地想把人推開，但又怕觸到了他的傷處，在原地僵立一瞬，有些不知所措。

    檀香緊步走過來，伸過手低聲勸她：“姑娘，還是奴婢來吧。奴婢不過是個下人，名節(jié)毀了便毀了，大不了跟著姑娘一輩子?！?/br>
    棠音還未來得及答話，視線一低，看見自己的裙裾上已染了一大片血跡，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知道耽擱不得，便連連搖頭，努力挪著步子把人往車?yán)飻v。

    “名節(jié)哪有人命重要！我盡快將他攙到車?yán)?，把車簾子落了，便沒人能看到里頭的情形。”

    她說著落下視線看了看自己肩上昏睡著的少年，輕聲補(bǔ)充：“況且，他還昏著，也不會亂傳什么?！?/br>
    這人看著身姿挺拔，卻不知為何，輕得很，半個身子壓在她的肩膀上，卻并沒有多少重量，倒也不必再喚檀香過來搭手。否則兩人的衣裙都污了，遇上了人都沒人能夠回話。

    幾乎是沒費(fèi)什么力氣的，她便將人挪到了車駕上，讓他靠在柔軟的大迎枕上，看著他被鮮血染得發(fā)暗的玄色袍子，愈發(fā)心焦，連聲問外頭給她的名節(jié)望著風(fēng)的檀香：“榮滿可回來了？”

    “一趟來回得不少時辰。他一時半會怕是來不了?！碧聪氵t疑了一下，看著剩下的那一匹駿馬道：“姑娘，奴婢會趕車，可只剩下一匹馬，就算拉得動我們，也走不了多遠(yuǎn)，到不了太醫(yī)院。”

    “您常在宮里行走，能不能瞧瞧他是哪個宮里的人，若是宮室離得近的，我們便在原地給榮滿留個信，將他給送過去?！?/br>
    棠音輕應(yīng)了一聲，垂下長睫，將目光落在他的面上。

    第3章 隔世   已經(jīng)不疼了。

    昏睡中的少年形容狼藉，面上又是亂發(fā)又是雨水，還有不知什么時候沾染上的血跡，看著狼狽又可憐。

    沈棠音遲疑一下，伸手將他面上的亂發(fā)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攏在了耳后，又自袖中取出自己的繡帕，沾了些干凈的清水，小心地給他擦拭著面上的血跡。

    隨著她的動作，眼前的少年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顯出了原本的容貌。

    膚色極淺，是寒玉霜雪般的冷白。

    而在這冰冷淡薄的底色上，剔羽般的雙眉深黑如水墨暈開，長睫輕垂，覆住一雙輪廓美好的眸子。高挺的鼻梁下，一雙薄唇色澤華美，似暮春時節(jié)，暴雨中開至靡艷的花。

    郎艷獨(dú)絕，世無其二。

    不外如是。

    沈棠音也被這容貌所懾，好半晌，才輕輕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眼前少年的容貌太盛，以至于她恍然間都以為見著了民間話本中會勾人魂魄的狐仙艷鬼。

    而最初的震撼過去后，棠音很快便明白過來，她不曾見過此人。

    畢竟這樣盛極奪人的容貌，哪怕是偶然窺見一眼，也必會留下深刻的印象。

    不認(rèn)得此人，就沒法將他送回宮室，就只能在原地枯等著榮滿回來，這樣一來一回，也不知道他撐不撐得住。

    沈棠音的目光落在他冷白的沒有半分生機(jī)面上，眸光顫個不停，終于還是忍不住隔著帕子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

    他額上的溫度隔著薄薄的絲綢傳遞到她的指尖，是一片灼人的guntang。

    沈棠音嚇得縮回了手指，又驚又怕，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墜下，珠串似地落在他冷白的手背上。

    透過這一層朦朧的淚霧，她看見少年鴉羽般的長睫如經(jīng)霜的花枝般微微一顫，繼而緩緩睜開了那雙輪廓美好的眸子。

    猝不及防的，她對上一雙異族人的淺棕色瞳仁。

    鳳眼窄長，瞳眸色淺如琉璃，邊緣略深，是金碧交織的耀目之色。

    沈棠音愣了一瞬，繼而慢慢地，睜大了一雙杏眼。

    她認(rèn)得這雙眼睛。

    宮里向來有不少傳聞，其中流傳最廣的一條，便是關(guān)于這雙眼睛的主人。

    傳聞圣上曾酒后幸了一名身懷異族血統(tǒng)的宮女，兩月后宮女診出有孕，并于次年艱難產(chǎn)下一子后因血崩而死。

    那誕下的那名皇子，有著與他母親一樣的異族人的淺棕色瞳仁。出生時，又逢天降大旱，蝗災(zāi)橫行，民不聊生。

    而皇子降生當(dāng)夜又現(xiàn)熒惑守心之大兇天象，欽天監(jiān)上下漏夜卜卦，認(rèn)為此子不祥，圣上勃然大怒，連名字都未起，便拂袖而去。

    最終還是御史臺為這個孩子賜名，容徽。

    皇七子，李容徽。

    當(dāng)這個名字甫一出現(xiàn)在腦海的時候，沈棠音下意識地便將身子往角落中縮去，長睫更是顫抖的厲害。

    聽聞這位七皇子因出生不祥，不受圣上寵愛，便自小養(yǎng)成了陰冷兇戾，喜怒無常的性子。

    曾有一名服侍他的小宦官，只是因為冬日里端來的茶水稍涼了一些，他便直接剁下那人的手腕，還將其丟下枯井，每日投些殘羹剩飯，全當(dāng)豬狗一樣養(yǎng)著。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今日，自己的馬匹踏傷了他，他會不會也剁了自己的手腕？

    還是說，還要比這個更殘忍百倍？

    沈棠音這樣一想，眼淚落的更兇了，身子也一點(diǎn)點(diǎn)的往車門處挪去，隨時準(zhǔn)備著奪路而逃。

    “別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