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135節(jié)
谷大用點著頭:“陛下仁心如海,闔宮上下莫不泣拜,日日為陛下誠心祈禱?!?/br> “在王府那邊也辦一個。湖廣多水患,失孤幼子也不少。黃錦帶出來了一個干兒子,朕會遣他去湖廣,在那邊教這些孩子一些東西。去了湖廣,莫要苛待佃農。慈幼院就是養(yǎng)濟失孤幼兒,不用急,萬勿收受被人發(fā)賣幼子?!?/br> “奴婢記住了,一定不會貪功行事?!?/br> “康陵之事,你也已經(jīng)為皇兄盡了最后一份忠。湖廣乃朕龍興之地,你晚年若能代朕在湖廣多布德澤,不光是朕,你在湖廣也會有萬民感念?!敝旌駸朽嵵氐乜粗?,“朕希望在你總鎮(zhèn)湖廣后,終有一日大明也能傳頌一句湖廣熟、天下足。” 谷大用誠心跪拜在地:“老奴當初只愿能為陛下守獻帝陵寢,如今陛下還能信老奴,乃至于委以重任,老奴必洗心革面,以死相報!” “你不覺得老來還要cao心便好?!敝旌駸袦\笑一下,“去了之后,向鎮(zhèn)遠侯好好賠個禮,向他傳朕口諭:江彬折辱你,朕已經(jīng)殺了。素聞你鎮(zhèn)守淮安十年以清白聞名,體恤軍卒,本意召你回京提督一營。然湖廣潛龍之地,朕欲使湖廣熟,還需你用心為朕守土安民?!?/br> “奴婢領旨?!?/br> 朱厚熜點了點頭:“你也去準備吧,盡快啟程。” 最后就只剩下魏彬一人。 “你最聰明。” 魏彬聞言跪好:“老奴惶恐?!?/br> “所以朕給你的任務最重?!敝旌駸心曋?,“以你的頭腦、資歷、經(jīng)驗,朕要你做的事仍然需要你多琢磨,多來向朕請教?!?/br> “……請陛下吩咐?!?/br> 朱厚熜拿出了一個印盒和一本冊子:“三個月內,你與無意軍功的各家勛戚家商議好,把這皇明記成立起來。告訴他們,想賺錢,就別違了祖訓用家仆去經(jīng)商。各自作價,分行分業(yè),都參與到皇明記中來。就這一次機會,或多或少,全看他們自己?!?/br> 魏彬凝重地接了過來,想了想之后問道:“陛下,若勛戚疑心陛下是之前清理皇店官店后欲再行奪產……” “所以你的任務最重?!敝旌駸械f道,“朕只是給個機會,不逼任何一家。這皇明記,總號在京城,第一家分號卻會在廣州府,你也要去廣州府?!?/br> 魏彬渾身一震,忍不住抬起頭看向皇帝:“陛下,那沿海各省海商之家……” “所以朕說你最聰明,任務也最重?!敝旌駸行α似饋?,“如今仍有海禁,除了朕這皇明記,誰人見得光?有怨氣,且讓他們先憋著。有???,讓廣東海防道去剿?!?/br> “……陛下,所得入內帑及分潤給勛戚家,那戶部那邊……” “朕自有計較,戶部不會有話說。” “……奴婢明白了,奴婢先回去研讀章程,若有不明之處,再來向陛下請見?!?/br> 朱厚熜點了點頭:“去吧,朕會從內檔司調兩個人協(xié)助你,他們都是學過朕一些方略的?!?/br> 魏彬終于知道了,皇帝對于廣東新法諸事一直沒有停止思考,一直在準備。 而北京皇莊、湖廣安陸潛邸王府兩處慈幼院,將來所培養(yǎng)的幼子也都會有用武之地。 宮中這些小太監(jiān)、小宮女們,將來只怕結了菜戶還都有個本事不小的兒子。 向這個年輕的皇帝跪拜謝恩后,魏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歷經(jīng)正德一朝內臣的飛揚跋扈,皇帝用了大半年的時間把內臣的氣焰和心思徹底壓了下來,如今才開始施恩、給他們完全不一樣的出路。 以天子家仆去制服那些不知上進的勛戚,而且?guī)е麄冑嶅X繼續(xù)籠絡住這些人,竟還與廣東新法及將來東南局勢有關。 他身上的這個任務,確實最重。 新年的第一個“工作日”,朱厚熜先安排好了這幾件事。 剩下那些奏疏,他回到了御書房:“黃錦,聽三位伴讀學士商議完票擬可否,若無爭議的便批朱。若有爭議的,就先留下,回頭再給朕看。” 自己批意見看反應的階段過去了,現(xiàn)在這些奏疏,內檔司都會有謄本,他大可慢慢以觀后效。 做皇帝確實不能做得那么累,那么急。 說一千道一萬,他很多的措施固然只是作為手段,但實際上若留到一代后恐怕問題會很大,比如關于后妃宮嬪可以選自大族的規(guī)定。 所以,如果過勞死了人亡政息豈非搞笑? 還是要學會調劑。 于是他準備帶著林清萍去觀花殿賞賞花。 第151章 皇明記 這個時節(jié),御花園里其實沒什么花。 園中梅花只有數(shù)株,從觀花殿這里看去,又能看得出什么? 眼前的花只有一朵,朱厚熜饒有興致地看著祝允明的筆觸。 他是以書法著稱的,但在繪畫上并非沒有用心,只是比不上唐伯虎和文徵明的畫技。 此時此刻,祝允明雖然不知道自己畫的是誰,但他明白眼前窗臺旁眺望著紫禁城北的美人身上穿著的翟衣。 皇帝雖未大婚,但已經(jīng)有女人了。 這極有可能是將來后宮一貴。 于是不論是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還是應付著身旁這個猜不透心思的皇帝,祝允明都在用心畫著。 “……臣慚愧,筆意粗陋,未能盡繪娘娘尊姿雅韻……” 林清萍看著畫作是開心異常的,祝允明卻惶恐地謙虛著。 他忘不了抵京之后陛下初次召見時的問話: “你是興寧縣知縣,朕不問興寧縣人丁幾何,賦稅多少。朕問你,你是父母官,你治下之子民,你這個父母官為兒女留下了什么?待你走后,你這數(shù)萬兒女,有多少人能承你這父母余蔭?你既為父母,可曾念過兒女過得好不好?” 祝允明答不上來,因為答案是很明顯的。 縱然他督促了一番縣學,驅逐了些許匪患,還做了不少他認為很有意義的事,但真從父母之于子女的角度,那又算得了什么。 但他覺得陛下這是在難為人。 然而陛下隨后說道:“待你百年后,世間會傳你詩文書法之名,但世間不會多傳你為官造福一方之名。那么,你為官一方又所為何來?只為了多一些俸祿?你不為官時,吳中祝枝山墨寶難道求取者少?給價頗低?” 于是祝允明迷惑了。 他未任官前,他的墨寶確實有很多人想要,開價都不低。 他去廣東做官了,墨寶沒賣出去多少,結果聽陛下的意思,他為官一任也沒多少成績? 那他為什么要去做官? 這自然是詭辯,這也因為他擔驚受怕一路穿越了大半個大明來到了皇帝面前,然后被皇帝這么問。 隨后皇帝走到了他面前:“朕知道,你屢試不中,胸中頗有懷才不遇之感。朕只是想告訴你,這經(jīng)義之才、詩詞書畫文藝之才,與治國治民之才,是兩回事?!?/br> 祝允明無言以對。 “既然你治理一縣都無言以對,或不敢直言反對,那么因為只言片語便臧否太宗、妄言前朝舊事,又是何道理?” 四段話,祝允明徹底敗在這邏輯里。 敢在自己寫的書里面指點江山記述太宗與方孝孺之經(jīng)過,到了御前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祝允明內心的一點矜持就這么被赤裸裸地剝開來。 要求名就別做官,要做官就做好,敢于留下文字為何御前卻一言不發(fā)? 隨后皇帝就說:“你已經(jīng)五十了,專其一,留在京城備朕請教書法詩文吧。” 今日奉詔入宮,卻是為宮中貴人作畫。 他的畫不算絕佳,因此他向皇帝謙虛著。 朱厚熜卻頗為滿意:“清萍,你來看看,如何?” 林清萍知道這是吳中四大才子之一為自己專門做的畫,哪管什么如何?好就對了! 皇帝沒有像之前一樣專心國事,而是和她一起到這御花園來游玩,還召了知名才子專門為自己作畫。 “……臣妾很喜歡?!绷智迤颊f得誠心誠意。 “那便署個名,用個印,藏起來。” 朱厚熜笑著看祝允明在畫卷上題了自己的名字、甚至額外題了一首詩。 至于用印,祝允明也帶了自己的私章。 讓林清萍先回去之后,朱厚熜才笑著看祝允明。 怕吧?被召入宮作畫,私印都帶著了。 但朱厚熜并不會因此得意什么,反而讓他坐在了一旁:“你的事可大可小,朕一句話就能斷你生死,你誠惶誠恐,度日如年?!?/br> 祝允明便跪拜連聲稱惶恐、不敢。 朱厚熜沒有對他講什么大道理,想來祝允明也不會感興趣。 “都說文章憎命達,你其實也談不上命達?!敝旌駸凶屗讼聛?,“你所著《野記》,被有心人傳閱、刊印,你的責任也不算小。因為那賊人之所以傳閱刊印你的文章,是因為你的名氣大?!?/br> 祝允明想哭。 所以當初為什么要寫那個東西? 得到更多調查信息的朱厚熜看著他:“知道自己為什么屢試不中嗎?” 祝允明其實大略懂一點,但想聽聽皇帝怎么說,因此看著他。 “做官并非不需要聰明?!敝旌駸锌粗f道,“只是有些人的聰明,在于人與人之間的往來交際,在于懂得許多事情為什么要如此行之??婆e怎么考,讀卷官如何閱卷,自有其道理。你在詩文上的才情再高,不明體例之重要性,不明白能順從體例要求便是順應為官要求,那又如何能高中?” 祝允明黯然。 朱厚熜想起國策會議及之前許多場合里眾臣的一言一行,慨然說道:“能夠聞弦歌知雅意,上傳下達無有錯漏,這才是根本。故而科舉考試,截句而成題,八股而成文,都看考生有沒有這份天資。還是那句話,你瞧不上,只說明你根本沒明白科舉考的是什么。天下讀書人那么多,難道不能高中進士者個個學問都差?無他,你們適應官場的難度比其他人更高而已。” 祝允明并沒想到皇帝會從這種角度跟他講這些東西,結合自己為官數(shù)年的經(jīng)歷,不無感慨地跪了下來:“陛下今日方把臣點透了?!?/br> “因此朕認為你非治世之才,然既能創(chuàng)下偌大名聲,正該發(fā)揮所長。”朱厚熜讓他又站了起來,“詩文、書法、辭句之美,亦有其用處。此乃國之用,而非用于民。待朕召唐寅、文璧前來,爾等吳中四才子雖已失其一,未嘗不能于我大明、于華夏神州留另外美名,傳揚千古、遠播四海。舊事勿慮,你臧否太宗,若太宗當面,朕無非說一句‘祖爺既有偉業(yè),何懼后人臧否’。安心待召?!?/br> 直到此時,祝允明才真正為《野記》一事放下心來。 聽話里的意思,陛下不準備追究他編排太宗皇帝的事了。 另外,唐伯虎、文徵明也在奉詔入京的途中? 朱厚熜確實無所謂祝允明說什么太宗皇帝朱棣夷方孝孺十族,方沐賢既事發(fā),這回《野記》流傳會被摁住。 對他而言,依心行事就行。 就這三個人,去做什么官?是當官的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