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右手掌中了一箭之后，嚴(yán)春生又是一箭射在了蒲子通熟悉的位置——當(dāng)初嚴(yán)春生在烝陽大營受傷的地方。

    就是這可能致殘的一箭，讓他對嚴(yán)春生有了基本的信任。

    在數(shù)十人對區(qū)區(qū)八人的混戰(zhàn)里，戰(zhàn)斗很快就結(jié)束了。

    蒲子通絕望地想要自盡免得受苦，但受了傷之后，嚴(yán)春生已經(jīng)不再懼怕近身的麻煩，抽出腰刀沖上來又砍傷了他的另一只手和腳踝。

    “堅守王府，等待王師入城！蔡甲，去找到睿王和莊肅皇后，護(hù)好他們！”

    蒲子通眼里的絕望神色顯露過之后，再冒出來的便是癲狂。

    “不忠不孝無情無義的狗皇帝！布這個局，下這個餌，以為平了我就能平了天下人心嗎？”他咧著嘴呸了一口，“好叫天下人知道，他以先帝妻兒為餌，是何等忘恩負(fù)義陰狠毒辣之輩。如今假仁假義保護(hù)陛下，當(dāng)天下人不會多想嗎？”

    嚴(yán)春生一開始還記著自己是要生擒蒲子通，但聽到后面就越來越不對勁。

    他聽到蒲子通說“天下人不會多想嗎”，細(xì)想一下之后渾身汗毛一豎，而后就在心臟的狂跳之中一刀割開了他的喉嚨，同時一拳搗在他嘴上。

    嚴(yán)春生懂的東西不算多，可他意識到了一種兩難境地。

    哪怕只是為了他嚴(yán)春生自己的小命，也要先滅了蒲子通的口——不，還有更多口要滅。

    當(dāng)顧仕隆在錯愕之中急忙調(diào)兵遣將攻入衡陽城，當(dāng)衡陽城中其余守將見到高懸在睿王府門口的蒲子通、卜良宰頭顱后，霎時間就崩潰四散了。

    預(yù)先計劃好的一切都來不及，城南的城南將卒最早帶著全部人逃往南面，玩命地從駱安和但昭年扼守的水口山寨堡那里沖擊。

    詭異的是，駱安和但昭年并不出寨阻截。

    但當(dāng)顧仕隆見到了嚴(yán)春生，只看到他跪在地上渾身是血：“蒲子通已決意棄城南逃，卑職不敢再等，只得不依令行事，提前發(fā)動。睿王府守衛(wèi)森嚴(yán)，卑職折了三個兄弟，這才救下睿王母子?？上Р荒苌芷炎油?，只能斬殺了事！”

    原委被他解釋了一下，但隨后來到衡陽城中的駱安從睿王府中過多的尸骸里看出了很不尋常的情況。

    嚴(yán)春生的傷很重，他剩余的三個兄弟同樣都危在旦夕。

    不僅如此，府中太監(jiān)、宮女也全都身死。

    顧仕隆和駱安對視片刻后，全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

    而后，顧仕隆斷然說道：“傳令各軍，牧羊之計放棄，叛軍一個都不要放過！”

    不管陛下有著怎樣的長遠(yuǎn)計劃，但要盡可能防止一些傳聞出現(xiàn)。

    當(dāng)朱厚熜在十一月底返回到淮安之時，衡陽捷報終于傳來。

    顧仕隆的奏報里還有一句話。

    【睿王受挾制與否，臣與駱安等正在查明。然殘余叛軍，宜速盡除。臣已傳令各軍、傳信王伯安，務(wù)必轉(zhuǎn)進(jìn)郴州，合圍殘軍，萬死奏請陛下恩準(zhǔn)！】

    朱厚熜沉默了下來，有份站在這里的人也都沉默了下來。

    難道顧仕隆是被軍功所裹挾而抗命嗎？

    朝廷對外說的是睿王受挾制，但顧仕隆現(xiàn)在說他和駱安等人正在查這件事，那么營救睿王母子的命令算什么？

    朱厚熜不愿在自己早已懾服的臣子面前表現(xiàn)出自己很疑惑的一面，因此沉默思索著。

    如果準(zhǔn)奏，那么以剿代練的計劃就破產(chǎn)了。

    皇帝在沉默，其他人也沒開口。

    直到崔元咬了咬牙，大禮跪下說道：“臣請單獨(dú)奏對！”

    第270章 萬象不更新

    當(dāng)淮陰驛這個被朱厚熜用作接見臣下的正廳里只剩下他和崔元時，朱厚熜先讓他起來坐下了，而后深深地看著他。

    崔元心里有些發(fā)毛，他害怕自己接下來說錯一個字。

    朱厚熜感受到了他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因此先開口：“有話直言，不必驚懼，朕何曾因你們暢所欲言而治罪？”

    崔元卻立刻跪了下去，先磕了個頭：“陛下御極三年又半，君威日盛。新法富國之志甚堅，竟至于奉天殿上手刃舉子、近又以謀逆之罪拿辦四府知府。參策之中，靖安侯抵京時御駕南巡在即，無有勸諫之機(jī)；今衡陽城破，鎮(zhèn)遠(yuǎn)侯有此奏報，臣萬死直諫，望陛下恕罪！”

    朱厚熜沉默片刻，而后說道：“起來坐吧，今天不論你說什么，朕絕不怪罪于你?！?/br>
    崔元坐下之后，卻仍舊沉默了片刻，隨后才說：“臣請一杯薄酒。”

    “……還要壯膽才能說？還是要朕許金杯共飲之諾？”

    崔元不說話。

    朱厚熜想了想，喊黃錦來依了他。

    黃錦知機(jī)地出去了。

    崔元一飲而盡，抬頭后才道：“今日，臣先從眼前事說起。陛下去泗州、去鳳陽，半月以來，臣等慚愧，于黃淮水患毫無良策，不敢言可解此千古難題?！?/br>
    朱厚熜沒明白他為什么先說這個，崔元隨后就繼續(xù)道：“陛下悟?qū)嵺`學(xué)，創(chuàng)諸新法，常有眾臣未能臆測陛下天資卓絕之事，亦有新法不成則眾臣身死族滅之憂，故而無人敢于言其必不可行！”

    “你是說，朕立威太多，眾臣顧慮重重卻不敢言？”

    “周希正公去后，重臣近臣之中，無人再敢如此勸諫陛下?！贝拊氐卣f，“臣是駙馬，是宗室之一。這些話，靖安侯沒機(jī)會當(dāng)面直諫，如今湖廣奏報傳來，只能由臣來說了。陛下，莫非是參策一心，讓陛下認(rèn)為天下諸事皆可言出法隨、令行禁止、天下官紳皆能悉明新法精要、天下百姓大有民力可供改天換地乎？”

    “……你細(xì)細(xì)說?！?/br>
    崔元痛心疾首一般：“陛下除衍圣公、定祀孔新典，然天下官民深受儒門教化何止千年？陛下欲除雜草而使天下寬，然何有天子謀天下臣民反者？陛下欲治天下水患、興天下水利以安民，然豈能輕視天地偉力、高估天下民力、錯判人心私欲？教化、律法、利誘，陛下益重其后二者，而忘教化之難矣。”

    他頓了頓之后才說道：“以新法促不甘之輩反、而后以雷霆萬鈞之勢處之；以剿代練、以謀逆之罪為繩索再促新法、練精兵、圖將來開疆拓土。這些，正如此前王德華言新法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缺一不可。然則，現(xiàn)在就出了大岔子！天子以嫂侄為餌，此舉背王道遠(yuǎn)矣！陛下縱然不懼青史，然天下人將如何看待陛下？不能盡得天下人心，新法如何能成？”

    朱厚熜聽到了這里，才明白他想說的是什么話。

    崔元反正都說了這么多，現(xiàn)在干脆豁出去了：“陛下可先立威，那應(yīng)當(dāng)是煌煌天威，而非算計狠戾；陛下欲使天下再懷德，亦不可先做了寡恩之主。臣萬死請教陛下：既知睿王母子大有被挾制之禍，則亂平后莊肅皇后、睿王如何自處？陛下如何處置？”

    “若蒲子通之輩本就包藏禍心謀朝篡位，睿王母子可曾受了折辱？天下人若說睿王母子對陛下繼統(tǒng)之后諸事處置也頗有怨言，朝廷又如何處置？通通以謀逆之罪誅九族嗎？”

    他最后才落下眼淚來：“陛下，今歲以來，就連臣都快心力交瘁里，夜不能眠，日日如履薄冰。臣不知陛下為何要如此cao切，臣只知道，陛下不論如何憂心大明百病纏身，也不能如此一般盼著能畢其功于一役。臣等擔(dān)不起這等重任，天下百姓也擔(dān)不起連年叛亂、大役四起。便是要大行采買、激勵工商，陛下豈不知無地之民也更易作亂嗎？”

    他一口氣說了這么多，但最后這一大段的開頭，說得很重。

    朱厚熜確實(shí)是從一開始就不怎么計較自己的名聲和所謂風(fēng)評，他始終認(rèn)為自己只要把大明往好的方向帶就行了。

    他決定了對夏氏和睿王的安排后，也始終覺得自己這樣的安排沒問題：反不反，主動權(quán)還不是在某些人手里？

    但現(xiàn)在崔元跟他說的是：你拿嫂侄做局，天下就不會認(rèn)為你是個有德行的君主。

    而在已經(jīng)深受儒門教化不知多少年的人們心里，皇帝應(yīng)該是要臉的。

    如果皇帝是個臉都不要的人，你真的敢夸夸其談將來天下會“懷德”嗎？

    現(xiàn)在，崔元先提前告訴了他：黃淮水患，我們真的拿不出好辦法。

    這么久以來，都是你牛逼，我們一半是覺得你是不是有辦法，另一半也是因?yàn)樯狭速\船只能跟著你這個舵手走。

    朱厚熜默默地看著他。

    “如此說來，君臣一心，也不過是參策們在畏威？”

    崔元立刻搖了搖頭：“陛下于大明之盡心竭力，臣等還是悉數(shù)感佩的。只是陛下，正如陛下所講授的辯證法，對萬物之理與人倫之理的認(rèn)識，是要符合當(dāng)前情狀的。萬事萬物都在變化，陛下想的、做的，太急、太快。如今，豈非是陛下一次想解決太多矛盾、忘了主次？”

    朱厚熜終于開始認(rèn)真的思考這些。

    崔元用這些來勸他，無非是希望用朱厚熜也認(rèn)可的東西來說服他。

    說直白點(diǎn)，如今的大明仍舊是過去那個大明，崇尚儒學(xué)所主張的道德人倫的大明。

    那么自己繼位之后是怎么做的呢？

    從朱厚照手里接過皇位、還表達(dá)了對朱厚照的崇拜之后，后面做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處死了他的兩個舅舅、幽禁了他的母親、過繼了一個兒子給他之后又把他老婆孩子送出去做局……

    就算出發(fā)點(diǎn)是為了新法和大明的整個大局，他朱厚熜也忽略著大明如今現(xiàn)實(shí)的技術(shù)、思想、人力物力，滿腦子只有新法，步子仍舊邁得這么大。

    朝廷中樞的重臣知道他是為大明cao碎了心，掌握著大明輿論的地方官紳只會覺得他是個忘恩負(fù)義、陰狠殘暴的皇帝。

    連他對睿王母子的處置，接下來也是一個大問題。

    歷來民間對天家的流言蜚語會少嗎？沒有的，也可能傳得不像樣。

    全都?xì)⒘耍?/br>
    “……朕知道了?！敝旌駸芯従忛_口，頓了一下才說道，“傳旨顧仕隆他們，從速徹底平叛吧。另外，今日不議黃淮水患了，朕要好好想一想。”

    “……陛下圣明，臣謝陛下隆恩！”

    崔元離開了，朱厚熜不知道那邊的蔣冕等人見到他之后會是什么樣的狀態(tài)。

    朱厚熜的臉色不好看，淮陰驛當(dāng)中就處處透露著小心。

    看了看跟在后面的黃錦，朱厚熜忽然想起以前曾在宮里問過高忠：“在朕身邊，是不是常常提心吊膽？”

    那一次，是周詔剛剛勸他以國本為重、不要cao之過急。

    現(xiàn)在，朱厚熜沒有問黃錦，崔元已經(jīng)給了他答案。

    在這種思緒里，黃錦見他停了腳步，小聲地問：“陛下，要不要去淑妃那里坐坐？”

    朱厚熜微微一怔，而后明白了他的意思：文素云是活潑的性子，大概能把情緒不太好的自己逗開心。

    “不了，去靜嬪那邊吧?！?/br>
    朱厚熜心底微微嘆了口氣。

    他沒做過老板。

    現(xiàn)在，他做了最厲害的那種老板三年半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稱不上是個好老板和厲害老板。

    他根本談不上多懂自己的員工。

    ……

    靜嬪張晴荷是紫禁城里新朝皇帝的妃嬪之中最安靜、最與世無爭的一個，平常甚至于生活得像個出家人。

    她曾被張?zhí)髢?nèi)定為將來要選入宮的工具之一，又因?yàn)槿站T大火之后御史奉旨彈劾而被鬧得人盡皆知，最后還是因?yàn)榘察o、守禮被選到朱厚熜面前，因?yàn)橹旌駸械谝谎劭匆娝龝r便有些驚艷而最后留在了宮里。

    如今，張晴荷已經(jīng)十九歲了，但看到朱厚熜進(jìn)來，一舉一動比當(dāng)年的林清萍還要守規(guī)矩，像個已經(jīng)飽受禮儀教化多年而且處于卑位的中年女人一般謹(jǐn)小慎微。

    今天，張晴荷心里有些緊張。

    因?yàn)榛实圻M(jìn)來坐下之后，眼睛沒有多欣賞窗外這淮陰驛精心修筑過一番的庭院，也沒有在思索什么事情，只是一直追隨著她。

    看她去親自取茶葉，看她煮水，看她默默溫杯泡茶。

    “我記得，你曾經(jīng)不想被選入宮中的。”

    聽到朱厚熜的話，張晴荷的手抖了抖，然后被茶壺中濺起的熱茶水滴燙到了一下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