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290節(jié)
但她只抿緊了嘴,并沒有出聲。 “……臣妾當時年幼無知……” 朱厚熜沒說話,拉住了她的手,取下了旁邊的茶巾。 時已臘月初,茶巾是涼的,朱厚熜輕輕按在了她被燙到的地方。 崔元說得沒錯,他確實是薄情寡恩的。 孫茗的婚事,是政治。 林清萍受孕的消息,是政治。 好幾個妃嬪的選擇,也是政治。 一次性一共十二個女人,人人都因為他而有另一個缺乏自由卻又必定滿是算計的一生。 朱厚熜連她們真正的內(nèi)心需求也沒考慮過太多,哪里會去考慮他那并沒有多少情誼的嫂子? 偏偏他一直認為自己是正確的,是為了大明,為了天下蒼生。 高高在上的莫名使命感。 “等回京后,就把你父親召回京城,你也想念他了吧?” “……父親蒙陛下信重,能在廣東用事,是他老人家的福分,臣妾不敢給陛下添麻煩。” 朱厚熜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張唯唯諾諾的臉,而后笑了笑:“我也有很長時間沒見到他了,他必定也掛念你。” 把那茶巾換了一面之后,朱厚熜看著她潔白手腕上的那一小塊紅:“你從來也不要什么,在宮里這么久了,淑妃她們說你活像在宮里出家?!?/br> “……臣妾罪該萬死!” 張晴荷立刻就有想把手抽回去謝罪的意思,朱厚熜拉住了她的手掌。 “是我的錯。”朱厚熜輕聲說了一句,然后長長嘆了一聲,“是朕的錯?!?/br> 張晴荷只不知道該怎么辦好,她沒見過這樣的皇帝。 朱厚熜隨后就一直呆在這里,要她講她從小長到大的事。 他知道自己終究還是與這個時代脫節(jié)的,自負于曾接受過的龐大信息量,安慰自己說不必擾民就不去多看看真正的普通人。 在他的身邊,要么是曾經(jīng)的親王這個權(quán)貴頂層府中的人,要么是高官。 這些人,絕大多數(shù)都是人精,知道什么樣的情況說什么樣的話。 但他的身邊其實也有普通人,比如說張晴荷,比如說一些太監(jiān)、宮女。 可笑的是,“悟”出了所謂實踐學、辯證法的朱厚熜,其實只是個搬運工。 他對這些東西的認識,還沒有崔元這樣曾在科場沒混出名堂就半途成為駙馬的人厲害。 他反而忘記了物質(zhì)基礎(chǔ)的重要性,心心念念的只是新思想、新技術(shù)、新時代。 歷史遲早會給他一個大逼斗。 現(xiàn)在是崔元畏懼于完全莫測的未來,豁出性命給了他一個提醒。 是真的豁出性命,畢竟半個月前,朱厚熜離開淮安時才剛剛定了四個知府的謀逆之罪。 堪稱以主觀認識和立場直接行使屬于帝王的無上權(quán)柄。 次日清晨,崔元又來請見。 他覺得皇帝有一點點不一樣,但并不太確定。 朱厚熜則忽然問他:“當時你剛剛參預國策,朕在那皮萊資面前說葡萄牙西班牙,還有商議那南洋海上長城之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崔元回想起了那莫名其妙的一場接見和隨后那令人痛不欲生的國策會議,嘴角微微抖了抖。 朱厚熜則笑了笑:“朕確實是急急國王?!?/br> “……陛下天子自尊,為何自稱王?” 朱厚熜也不解釋,只是說道:“隨口一說。黃淮水患難在何處,還是先讓朕知道吧。暢所欲言,也好讓朕慎思慎行。這次不急,不必在這里就要拿出方略?!?/br> 這話一聽到耳中,崔元長舒了一口氣。 他能理解一個少年天子的勇猛精進,這位陛下雖然常令臣下頭痛,但這個寬和能聽勸的性子,終究還是好的。 但愿他以后越來越能明白,他的一言一行都將在大明掀起何等狂風暴雨。 這一天的會上,朱厚熜聽得很多,問得很細,沒有高談闊論地說他的方略和藍圖。 他聽到了“戴罪”的龔弘對于每年那么多“孝敬銀子”和朝廷撥款的用途,聽到他直白地表述想要既保江南糧賦和漕運,又保祖陵,河道衙門在淮安附近花了多大的代價。 哪怕徽州府的人丁絲絹稅,那又是因為開國之初太祖為了穩(wěn)住江南留下的什么問題、如今牽涉到多少實際的百姓利益。 他認為他對楚元任的建議沒有錯,他認為他在河道衙門的三年多也沒有錯。 “陛下欲行新法,想要治理黃淮水患,臣昔年所面臨的困難,那便一個都不會少。歷朝歷代多對商人另眼相看,自有其道理。臣老邁愚鈍,暫不明新法將何以利大于弊。陛下若認為臣也是陰阻新法,臣家小俱在,并不怯懼?!?/br> 龔弘坦然說完這些,然后就直視著朱厚熜:“聽聞陛下祭拜祖陵,臣勸陛下,萬勿動了遷陵以治黃淮之念。大明國運會否因之有變事小,此事則必然為宵小所用。大興工役以治黃淮,與贏秦連長城、楊隋開漕河又有何異?新法當前,再興大役,更有開疆拓土之意,稱以暴君在位、大明將亡則何如?暴亂四起,則百姓何辜?” 其余眾人不由得駭然看向這個老總河,暴君是能亂說的嗎? 但朱厚熜聽完靜靜思索著,只是看著他。 看,他都猜得到自己有這個念頭。三年半來,他的思維和性格,大明這些聰明人不見得不懂。 “賜榮祿大夫,銀一千,蔭子嗣一人入國子監(jiān)?!敝旌駸虚_了口,“元之有功,朕謹受教。” 張錦那邊已有回報,龔弘確實只是正常的高官家資,而朱厚熜甚至杖斃了他的親孫子。 在朱厚熜認為“站隊”的這次決戰(zhàn)里,沒完全站他新法這邊的,不見得就全是視新法如洪水猛獸、視朱厚熜和新黨如仇讎之人。 大家本就各有各的觀念、各有各的堅持。 從那次“金杯共汝飲”之后,朱厚熜就在“君臣一心”的成就感里逐漸滑向了另一端。 三年來,同志和朋友沒有變多,敵人變多了。 和這樣的老板在一起怎么能經(jīng)營好大明? 他很可能在這三年半的皇帝實習期里,帶著來自五百年后的優(yōu)越把快刀斬開亂麻之后的局面玩到了崩潰邊緣。 如今叛亂既已平,他也是該好好總結(jié)一下得失了。 “劉天和升工部右侍郎兼右副都御使,總理河道?!敝旌駸杏窒铝艘坏廊蚊?,“你雖然沒治過水,但肯研究便是好的。朕先許你五年時間,以你領(lǐng)辦,問計天下有識之士,嘗試拿出個方略出來?!?/br> “……臣謝陛下隆恩?!倍嗄甑恼钠?,終于一躍成為正三品,劉天和只感覺肩上擔子重。 朱厚熜又看了一下他們,而后說道:“叛亂既平,南京便不去了,黃冊庫也不必朕親自看。南巡本為視災,卿等既賑災得力、朕又親臨淮安看了看黃淮水患情弊,不日便起駕回京吧?!?/br> 蔣冕不由得深深看了一眼崔元。 皇帝的這個決定,不知會讓南直隸多少人為之大松一口氣。 崔元怎么辦到的? 朱厚熜只是覺得,他真的得好好思考一段時間了。 他設(shè)想當中,湖廣叛亂平定后就該是大明萬象更新的開始。 但現(xiàn)在,他反而需要先把自己的思維和認識調(diào)整得舊一些。 太奔放的引擎只會跑散舊歷史的車輪。 唯才是舉 第271章 人才是最重要的 福建泉州府,清源山紫澤書院被稱作清源洞。 嘉靖四年秋闈已經(jīng)考完,清源洞內(nèi),三個舉人剛剛拜謁完恩師。 “去看看志輔?” “去吧。他啊,也是心太雜了,今科才沒中?!?/br> “怕是又在趙先生府上?!?/br> 三個人的心情都不錯,一個是第二次去參加會試,兩個是今年新中的舉人。 一路來到泉州府內(nèi),路過一處里面正在叮當作響的宅子,其中一人嘆了一口氣。 “蒲氏余孽紛紛伏法,趙先生想必是高興的。俞世伯在外奔波一年了吧?” “若俞世伯沒領(lǐng)這差事,能在家好好督促志輔,他也許便中了。趙先生的兵書就真令志輔這般著迷嗎?” “那位荊楚長劍一樣令他著迷?!?/br> 三人一路談笑著到了一處僻靜的宅子,通傳了姓名之后,果然從門內(nèi)出來一大一小兩個年輕漢子。 “道思!”那年齡偏大的漢子身長面闊,此刻一臉驚喜,對這三人之中最年輕的尤其感到驚喜,跟另外兩人也行了個禮之后就問,“你們怎么來了?” “啟程在即,自要與你們道個別。今夜聚一聚,明日我們?nèi)司鸵M京赴考了?!彪S他們兩人進了院中,看到站在正堂門口的一個瘦長中年人后,三人又行禮,“趙先生向來可安好?” “甚好,多謝,看茶。”那中年人話不多。 “我們?nèi)肆舷胫据o就是在趙先生這里研習兵書。志輔,本盼著今年能與你一同進京應會試的。” “道思四歲能誦詩,十七歲中舉,來年必定聯(lián)捷。為兄武人出身,豈能相提并論?趙師于兵法之道有鬼神莫測之機,我正該勤勤研習?!?/br> 這個虛歲十七就中舉的名叫王慎中,字道思,此刻聞言只能謙虛搖頭。 抬舉他的人是泉州衛(wèi)前千戶所中一個世襲百戶家中長子,名叫俞大猷。 “世伯追拿蒲氏余孽,還未回來復命?”王慎中問了一句之后,就看了看那個中年人。 這人叫趙本學,實是宋朝宗室之后。隱居于泉州的他,對于皇帝去年就下旨盡誅蒲氏余孽應該頗有一泄舊恨之喜吧。 精研《易學》、著了《韜鈐內(nèi)外篇》和《孫子注解》的趙本學,是泉州當?shù)仡H有名望的人物。 俞大猷點頭稱是,他那升任了副千戶的爹今年就一直沒回泉州。 幾人熱烈地談?wù)撝笕艘蚕蜈w本學請教起易學來。 泉州有數(shù)個易學名家,泉州士子科考時多選擇五經(jīng)中的《易經(jīng)》。 此刻王慎中請教完一些之后就道:“可慮者,不知明年禮部會試是否仍如舊。聽說廣東、山東兩地,鄉(xiāng)試考法已經(jīng)與諸省有異?!?/br>